赴约前往乔斯达家位于乡间的别墅时,天气异常炎热,而我穿戴整齐,身着亚麻色三件套,热得汗流浃背。
承太郎毫无疑问是摆了我一道,当伊丽莎白·乔斯达看到我时,脸上甚至流露出讥讽同情掺半的神色:“哦,你穿得真是精神——可他们没告诉你今天是去野餐吗?”
初流乃在听到野餐二字的瞬间就亢奋地脱掉了外套、脱掉了鞋,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蓝底子白色条纹的小短裤:“我待会可以玩水吗?”
“不可以。”我说,语气平淡却饱含妒意,因为我就算热得大汗淋漓也无法像他这样脱得干干净净。小男孩这样做叫天真无邪,成年男子这样做叫有失体面或者叫暴露狂。
虽然我早就做好了乔斯达家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准备,但司机行至半路撂挑子的行为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无礼、蛮横的态度让我大为震撼,不禁真情实感地喟叹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
“可是接下来还有起码两三英里的路。”我说,语气比起提醒更像是哀求。
“您可以自己走着去。”他拉开车门请我们父子俩下车时“礼貌地”这样建议。这个丑得惨绝人寰的疤脸男子冲初流乃微微一笑,顺手捋下路边一片巨大的棕榈叶戴在他脑袋上,然后把不识好歹的、咯咯笑着的男孩温柔地抱下了座位。
“那个叔叔不和我们一起去吗。”初流乃问我。
“狗赶着回去吃屎,”望着越野车绝尘而去的背影,我悲哀地宣布,“答应爸爸,别走到一半就中暑。”
“这有什么难的。”他说,然后只走了约莫十五分钟就中了暑。
我不得不背着他。初流乃在我背上滚滚烫,如果不是时不时发出的哼唧声,他简直像一个刚在炉灰里烤好的马铃薯。
又走了剩余路程的一半,我也开始吃不消了,西装的肩部甚至开始析出一圈圈雪白的盐渍。在上流社会学到的礼仪和教养让我不愿意脱掉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倘若那匹跑起来嘚嘚响的小马再不降临,我或许就得考虑把我肥嘟嘟的混账小儿子丢在半路上了。
那是匹锈色的矮脚小马,尽管满天飞舞的扬尘迷了我的眼,我依然感激它的到来。马背上坐着的美少年在此刻圣洁慈悲有如天使,深色的头发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呈现出鸦羽般的蓝色光芒。
“把孩子放上来。”我听见他简洁地吩咐道。
初流乃已经瘫软如一摊滚烫的糖稀,我没有和他客套,立刻把孩子甩上了马。他伸出手稳稳地将小孩接住抱在怀里,摘下系在后颈的草帽盖在他头上,然后从嘴里抠出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半张的小嘴。
我大惊失色,忘记了自己也该跟着上马。
“你给初流乃吃了什么?”我目瞪口呆。
“薄荷糖,”他说,“加了茴香油,可以消暑。”
“你不能把你含过的糖给我儿子吃,”我被他的粗野震骇,“唾沫里有细菌,你爸妈没教你这些吗?”
他冷漠地看着我。我因此放弃争辩,翻身上了马,用小腿夹住这匹躁动畜生饱鼓鼓的肚皮,伸手去拿缰绳。
可是没有缰绳,也没有鞍和脚蹬,他是抱着马脖子一路骑过来的。
我被晒得头昏脑涨思维迟缓,需要我消化的事情太多,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对马下了命令:“驾!”它嘚嘚嘚地跑了起来,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在行进到颠簸路段时用壮实有力的背部给我的下体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等到达目的地时,我甚至产生了我已经成了宦官的错觉,并恶毒地揣测骑马的少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是因为他太过年轻,某些器官还根本没有发育。
已经过了十二点,乔瑟夫和承太郎早就在一颗椴树的阴凉处铺好了餐布,开始享用点心和冷肉。承太郎穿着清凉的背心,而乔瑟夫戴有一顶浅卡其色的透气软帽,墨镜装模作样地别在衬衫解开的领口上。他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过头去叫玩土的仗助不要弄得满手泥。
我很奇怪少年为何能在我没有说明的情况下将我带到应去的地方,但又很快释然。声名显赫的乔斯达家族一年四季不乏拜访者,他当然知道穿着正式的外地人在乡间小路跋涉是为了找谁。我摸出皮夹,给他了一张面值不大不小的纸钞。他没接,我不得不又添了一张。他却看也不看地径直翻身下马,态度冰冷得让人窝火。
“这么热的天,”我说,脸上火辣辣的,“拿去买汽水。”
他根本不打算理我,而是朝不远处拿着小沙铲和塑料卡车的仗助喊道:“听见没,你爸叫你不要弄得满手泥。”
小男孩撇了下嘴,不情愿地在短裤上擦着手站直了身体。他看了一眼少年,把脏脏的小手藏进裤兜,埋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在这一刻有了一种被玩弄的受辱之感,被我当成农民的儿子或者小混混的少年原来像东方仗助一样是乔斯达家的小孩,他什么都知道,却一言不发,只为和他的父辈们一样达到戏侮我的目的。我简直想捡起一块石头砸烂他漂亮的脑袋,可我不能那样做。气被撒在了初流乃身上,当他摇摇晃晃地跳下马背时,我拧了他的耳朵:“再蹦一下试试,摔了有你受的!”他委屈极了,咧了下嘴,像是要哭的样子。
“嘿,初流乃,汐华初流乃!”乔瑟夫说,摘下帽子冲他挥了挥。
他只冲儿子打招呼,而把站在他身旁的老子当做空气,我好不容易抑制的怒火再次燃上心头。
“过来,”乔瑟夫还在挥他那顶颜色和样式毫无品味的蠢帽子,“要不要尝尝新鲜的莓子。”
“爸爸说不可以吃陌生人的东西。”初流乃自言自语,没有移动半步。
我把微笑硬挤上脸,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真没眼力见儿,叫你去你就去!”
他又咧了一下嘴,我真的很怕他在这种场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丢我的脸。
“他们带了皮恰卡,”少年突然开口,把我吓了一跳。
他把手抵在眉毛上朝那边望着,舌头舔了舔上嘴唇。
“你吃过皮恰卡吗,”他问初流乃,后者懵懂地摇了摇头,“一种软蛋糕,里面灌了焦糖酱——不是普通的酱,是用玉米、肉桂、牛奶一起熬的,放凉了之后有股烤干的椰子肉的焦香。”
“哇。”初流乃说,他也学他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嘴唇——我跟他讲过很多次不准做这种动作,很粗鲁,很没教养。
“我可以喝汽水吗?”初流乃问乔瑟夫。
“什么?”男人大喊。
“汽水——”初流乃把手拢成喇叭状,“我好渴呀!”
乔瑟夫笑了,露出一口养尊处优的人才有的雪白牙齿。
“当然可以,‘帕莎·佛卡’,”他大笑,“桃子汽水,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初流乃扔掉我的手,欢天喜地地跑过去了——把可怜的老爹抛在身后。
“什么?”我气急败坏。
“一种黄油做的小点心,”少年说,“‘帕莎·佛卡’,意思是柔软的月亮。”
没有人可以说我儿子是某种小点心,我感到冒犯。但鉴于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烈日下暴晒不仅可怜还蠢,我跟在少年屁股后头走了过去——他的确是乔斯达家的人,后颈的星星胎记蒙了一层金色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被食物和凉爽收买的小白眼狼已经坐在了承太郎怀里,抱着玻璃瓶用牙啃个不停,承太郎冷漠地从他手中接过口水涟涟、惨不忍睹的汽水瓶。他单手握住瓶颈,倒转瓶子在地上磕了一下就把盖打开了。初流乃惊呼起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让我感到丢人现眼,但乔瑟夫注视他的温柔眼神又让我有了一种计谋得逞的喜悦——我之前就打听过了,他儿子正好和初流乃一样大。
我清了清嗓子:“我今天来是为了……”话还没说完,乔瑟夫打了个嗝。
“汽水喝多了。”他解释。
我微微一笑,心里已经将他用各种血腥的方法屠杀了一百多遍。
“歇会儿吧,”承太郎说,“吹吹风,你热得连气都喘不匀了。”
你才喘不匀气——我觉得他这话说得很恶毒。
我抻平餐布卷起的一角就地坐下,他递给我一瓶汽水,我礼貌地接过,出于自尊没有道谢。过了正午,日头不再像来时那么毒辣,微风轻轻拂过,远眺乡村,生机勃勃的初夏景色让人感觉很惬意——如果没有那两个瘟神的话就算完美了。
我不好再开口,而他俩竟然也不打算主动找话题,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尴尬,连初流乃也不自在起来,坐在承太郎怀里扭来扭去,像是有哪里在痒。
“你要和仗助玩吗?”少年打破了平静。
初流乃抬起头看了看他,又扭过头问承太郎:“我可以和他玩吗?”
承太郎竟然笑了,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他笑,简直比不笑还恐怖。
“你得问他爸爸。”承太郎说。
“他爸爸是谁?”初流乃眨了眨眼睛。承太郎的笑意更加明显。他挑起眉毛,朝乔瑟夫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可以和你的儿子玩吗?”初流乃问乔瑟夫。
乔瑟夫为难地低下头挠了挠鼻子。
“可以,”他笑了,“但是你俩都不准玩得满手土。”
“去吧。”承太郎拍了拍他。
他站起来迅速朝少年的方向冲去,先是握住了他伸出的手,然后才在他的带领下怯怯地朝东方仗助走去。大一些的男孩总是孩子王,我看得出来他俩都喜欢他。
“初流乃今年多大来着?”乔瑟夫盯着他们的背影问。
“六岁。”我说。
“几月的?”
“这个月中旬就过生日。”
“哦,”乔瑟夫拨弄着墨镜,“是哥哥。”
“乔纳森也是四月的。”仗助突然喊起来。
“没人问你这个。”乔瑟夫说。
“没人问你这个。”少年也说。
我这才终于得知了他的姓名。
乔纳森·乔斯达,我在心中默念。他长得和两兄弟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尚且是男孩的形状,眼睛的颜色则更蓝一些。等到他长满十八岁,必将在觊觎乔斯达家男色与财富的贵族少女中掀起新一轮风暴。
“关于矿山的收购……”我说,得到的是再一次的打断。
“我发现他还蛮乖的,”乔瑟夫说,眼睛依然没有离开过男孩们,“你看看,跟仗助比起来多爱干净——几年级了?”
“今年才上的学,”我说,“说回正事,我已经联系了施工方……”
“仗助!”他吼叫起来,“不长记性是不是?你看待会回家你妈打不打你屁股。”
“她连你一起打。”小男孩顶嘴。初流乃不识趣地捂住嘴偷笑起来,乔纳森摸了摸他的头发。
“谁要玩‘黑吃黑’。”乔纳森说。
“什么是’黑吃黑‘。”我问。少年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扑克,”承太郎说,“三个人一轮,规则有点像梭哈,但是只用王、后、小丑和黑桃来玩——”
“我小时候可是玩这个的行家。”乔瑟夫沾沾自喜。
“那是因为他出千,”承太郎面不改色,“作弊用的牌都藏在无指手套里……”
“赢了就是赢了。”他的兄长不悦地嘀咕道。
“……直到后来他不戴手套了。”承太郎说。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紧紧闭上了嘴巴。他是他弟弟,乔瑟夫因此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把目光投向远处,但我能看出来他生气了。我们都知道他为什么不戴手套了——1999年,他没和原住民谈妥价格就擅自动工,被名叫卡兹的部落首领剁下了一只手掌。他的左手现在是合金的义肢,只能做最简单的拾取动作,主要目的只是维持他上肢的平衡和起到一定的装饰性作用。
兄弟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冰冷又尴尬,我坐立难安,又不敢讲调节气氛的俏皮话,只好站了起来,假借看孩子们玩纸牌的名义远离是非之地。
他们已经结束了一局,一对黑桃可怜兮兮地被甩在一旁,我捡起来递给初流乃,而他气鼓鼓地不打算接。
“初流乃根本就不会玩。”仗助口无遮拦。
“你才不会玩。”他吼得更加大声——不愧是我儿子。
可他的语气很快又软下来了。
“我这是第一次嘛。”初流乃说,鼓着嘴巴。
“那你敢不敢和我再来一把。”仗助把散落在红白格子餐垫上的纸牌重新拢到一起。
面对敌方的邀请,初流乃竟然缩起了脖子,我大为光火,挤开乔纳森盘腿坐在了两个孩子跟前。
“我加入。”我说。乔纳森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他似乎勾起了嘴角,可当我再看他时,他又已经不苟言笑地垂着头洗上牌了。
小子随爹,仗助看着乖乖的,实际上和他那个臭爸一副德行。他走得很野,一开始就出了王,吃掉了初流乃两张牌,其中一张还是王后。轮到我时,我把手放在黑桃10上犹豫了起码半分钟,最后还是出了小丑。
“明智的选择。”我听到乔纳森在我耳边低声说。
仗助果然紧跟着就出了后,当我伸手去拿他的牌时,他尖叫起来,手指摁着自己的王后:“小丑不可以吃后的!”
“可以吃,”乔纳森说,手臂撑在我肩膀上,“耍赖是不对的,仗助。”
他心有不甘地瘪了下嘴,乖乖让乔纳森把牌收走了。当乔纳森弯腰去抚平餐垫上起皱的部分时,我透过宽松的领口看见了他滴着汗水的锁骨。他的皮肤是小麦色的,晒得很匀称。
“接下来我该出什么?”当他坐回我身边时,我压低声问他。
“自己动脑子。”他冷若冰霜,只瞥了一眼我的牌就摇起了脑袋。
“你打不出顺子。这局是你输了。”他说。
可惜他说错了,我破罐破摔的打出了两对,勉强和仗助平手,却渐入佳境,在牌局接近尾声时绝地反击。
当我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方仗助一个完美的反击时,乔纳森突然站了起来,一脚踩在了我膝盖上。
“你挡着我了。”观战的初流乃发出了一阵带着奶味的抱怨。
“抱歉,”他说,“可是你爸爸出千了。”
我盯着他踩在我膝盖上的赤脚看。他的脚趾是粉红色的,脚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白痕,不知道是污渍还是凉鞋留下的晒痕,我想伸手去擦拭以验证我的猜想,可他赶在被我触碰之前就收回了脚。
“我没出千。”我站起来微笑着注视着他,耸了耸肩。
“毕竟我又不是乔瑟夫。”我说。他在听到这句话时愤怒地抿了下嘴唇,飞快地伸出手来要掏我马甲的口袋。
我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他。
“嘿,嘿,嘿,悠着点,小先生,”我说,紧紧摁着他放在我胸口的手,感到他的皮肤在我手掌底下沁出一层滑滑的汗液。
“这只是个游戏。”我说。
他像个成年人似的眼神冷峻地盯着我,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他最终还是把手抽了回去。
“耍赖是不对的。”他说。
我抻了下马甲,没说什么。
“我累了,回家吧。”他转过身语气平淡地对仗助说。
“爸爸——”仗助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嗯?”乔瑟夫望向他,嘴里衔着草梗。
“我们回去吧。”仗助说。
乔瑟夫打了个哈欠,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走吧。”他说,眼睛没看承太郎。
“走吧。”承太郎点了点头。
我猜这就算他俩又和好了。
晚餐很丰盛,除了椰浆炖鱼没压住腥味,其他菜肴都很合我的胃口。但令我不悦的是菜已经上了一半,谈话却迟迟没进入正题。承太郎高傲淡漠,而乔瑟夫张口闭口都是小孩,我一句话都插不上,只好不断用叉子喂初流乃吃面条。
我是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少了一个人的。
“乔纳森呢?”我小声问初流乃。
“他走了呀。”他说,吸溜着面条。
我转而问另一个明事理些的:“仗助,乔纳森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道。”他说,正忙着对付一块猪肘同时躲避东方朋子飞过来的巴掌。
“他还来吃饭吗?”我问,一方面很同情他有一位过分泼辣的母亲,一方面又觉得他惨不忍睹的吃相值得一顿结结实实的打。
“不知道,”他说,“你的鸡腿不吃的话可以给我。”
我把盘子推过去让他把肉抢走,一边对他母亲报以春风般的微笑,一边压低声骂他:“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是你哥哥吗?”
多吃了一个鸡腿让他心情大好,他吮着鸡腿骨心满意足地向我解释道:“他每年只有今天才过来玩,平时都和他爸爸还有他的狗住在一起……”他本来还想说的,朋子的餐叉甩了过来,我俩都对这女人的暗器心有余悸,不敢再吱声,埋头苦干了起来。
再次提起合同已是酒过三巡,两个小孩都挨着大人昏昏欲睡。乔瑟夫摇晃着杯中澄澈的酒液,脸上笑嘻嘻的,似乎还想扯点别的什么,承太郎却心烦意乱地敲了敲桌子。
“别和他兜圈子了。”承太郎说。
审时度势的女主人迅速起身叹了句天色已晚,顺势拎起两个男孩,一手一个抱着往卧室走。
乔瑟夫吻了下仗助的额头,再次面向我时,嬉皮笑脸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
“迪奥,”他说,“那块地不可能交给你负责的。”
努力了一个下午,这就是我换得的成果。我哑然失笑:“为什么?!”
“那是乔斯达家族自己的产业,”他说,“我知道你很有能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去意大利跟着西撒干……”
“别想用残羹冷炙打发我,”我说,“眼皮子底下自己的地盘,为什么不开采?那里闲置了起码十五六年了,你放着钱不挣还不让我来替你挣?”
“你真贪婪。”承太郎说——承太郎懂个屁。
“我不会给你的,”乔瑟夫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重重顿在桌上,“那是我哥拿命换来的,他埋在那里。”
“所以呢?”我差点被他绕进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你是长子,乔瑟夫·乔斯达,你哪来的哥哥。”
他捏着酒杯冷笑起来。
“送布兰度先生去洗漱,”承太郎掷下餐巾大吼,“备好车,明早送他回去。”
“你会付出代价的。”我说,抑制住了想把餐刀插进他眼眶的冲动。
女佣把房门微微拉开了一条缝供我窥探,初流乃和仗助挨着躺在小床上。不知父辈恩怨的两个男孩酣睡正甜,露在外面的小手紧紧拉在一起。
“小猪崽子。”我不禁感叹。而她严肃地阖上门,纤细的食指竖在嘴唇正前方。
我提着灯回客房,却又在半路改变主意去了露台。和我料想的一样,乔纳森站在那里,还是白天的装束,手里摆弄着几根乡间随处可见的尖叶草——我猜他编戒指玩,我小时候也编过那玩意儿送人。
我把香烟放回睡袍的口袋,冲他扬了扬下巴:“怎么?”
他把手臂放在栏杆上,望着远方:“上来吹风。”
我没问乔纳森晚餐时去了哪儿,他也没问我为何看上去既愤慨又闷闷不乐。我们只是站着,沐浴在凉爽的夜风与月光中。
“你不去睡吗?”他歪过脑袋问我。
“睡不着,”我说,“所以随便转转。”
我伸手冲他要那只起了个头的草戒指,他给了我。草叶在我指尖翻飞,他盯着我的手。
“你在打歪脑筋,对吧。”他说。
“我只是失眠。”我回答,顺便把编好的戒指丢给了他——编得真好,我宝刀未老。
他把戒指攥在手心,并没有戴的打算。乔纳森咽了口唾沫,抬起头来看着我:“如果你想要伤害他们……”
“我可没说我要对谁怎么样!”我提高了音量。虽然我的确想。
“你说你会让乔瑟夫付出代价。”他说。
“闭嘴吧,”我心烦意乱,乔纳森没来吃晚餐,可他显然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偷听,“省省,真是自恋!我可没那精力去想怎么搞垮你们家,我自己都快破产了。”
“他妈的,”我没忍住骂了起来,“初流乃又得转学,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就不合群……”
他打断了我。
“你为什么想要南边的矿,”乔纳森问,“如果是为了捞金,为何不直接开口问他要康沃尔半岛的开采权。”
我低估了这小子,他不仅全偷听了,还什么都明白。乔纳森年纪虽小,却依然是个流着商人和贵族之血的乔斯达。我编不出理由,索性说了实话:“我是南方人,我在那里长大……你知道吗,在你乔瑟夫叔叔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了。那片区域被刚老爵士买下的时候,他邀请全村人参加了篝火集会,乔瑟夫也去了,穿得跟个他妈的小王储一样,全身上下都是金子和宝石,耀武扬威的。我只看了一眼,就发誓我以后也要过上像他一样的生活。”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一会儿。
“那不是乔瑟夫。”他说。
“那就是承太郎?”我摇了摇头,“不,不是承太郎,他比乔瑟夫小整整六岁,那个时候还要奶妈抱呢。我记得很清楚。”
事实上,我记不大清楚了,那场集会是空前绝后的狂欢,男孩女孩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头戴花冠载歌载舞。我喝了太多葡萄酒,像狂犬病患者一样手脚并用地围着篝火跳了整夜,连鞋底都磨掉了。和我牵过手的男孩的脸,早已在记忆深处模糊,但我撒了小小的谎:“我印象深刻,那小子穿着华丽的衣服,还和我跳了好久的舞。”
“然后呢?”他问。
“然后,还有什么然后,”我感到好笑,“然后就没有交集了。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跳完舞我还得回去捡垃圾。”
“你们就没有再联系过?”
他的态度让我感到厌恶了,我摊开手面向他:“听着,乔纳森,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指望从我这里套出点什么关于你乔瑟夫叔叔的劲爆八卦好拿来冲他勒索零用钱……”
“那不是乔瑟夫,”他有点不耐烦了,“而且乔瑟夫也不是我叔叔。”
其实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猜到那个男孩不会是乔瑟夫了。乔斯达兄弟的脸全都一模一样,同样的俊朗,同样的健壮,同样的饱食终日、无忧无虑,我当年遇到过的小王储没有乔瑟夫粗枝大叶的气质,很可能是他们的哪位表亲。
“如果不是乔瑟夫,那他是谁?”我反问,其实是为了从他嘴中套得一个二十年来令我魂牵梦绕的答案。
“他寄了花给你。”乔纳森答非所问。
“我没收到过什么花。”我说。
“他连续半个月给你送花,”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叫迪奥不是吗,迪奥·布兰度,住在爱德华街十一号的公寓,爸爸是医生,妈妈是女律师。”
“我不住在那里,”我大笑起来,“我住贫民窟。拜托,灰姑娘总不能直接告诉王子她的马车是南瓜吧?”我那时候还小,拥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和可怜可悲的自尊心,还满嘴跑火车——当然,现在也一样。
“哦,”他说,“所以你没收到花,也没收到情书。”
“还有情书?”我莞尔,甜蜜又苦涩的感情涌上心头。
他不再回答,埋下头摆弄我给他编的草戒指。
“当年那个是你爸。”我得出了肯定的答案。我其实还想告诉他我给他爸编过一模一样的草戒指,可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我的脸红了起来:真不知道那人哪来的脸皮和亲儿子讲这种故事,别说初流乃不知道,连初流乃那个跑了路的亲妈都不知道,有些事情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可我还是忍不住向他打探他的消息。
“你爸还好吗?”我问。
“你喜欢过他吗?”他抬起头,舔了舔上唇,眼睛闪闪发亮。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并把脸别了过去——成熟且具有一定情绪管理能力的男子被小毛孩的一个问题逼红了脸是一件非常不堪的事情。
“迪奥,他喜欢你。”他说。
“你是想说他喜欢过我。”我纠正他的时态。
“他一直都喜欢你。”当他这样说时,我感到我的耳朵烧了起来。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不可以。”我僵硬地说。
“你让我抱一下,我就让乔瑟夫和你签合同。”
"真的吗。"我问。
“假的,”乔纳森露出一丝遗憾的苦笑,“我只能和仗助他们说上话。”
我感到被戏耍了。
“滚!”我说。
但是我还是冲他张开了双臂。他犹豫了一下,扑进了我怀里。
我嗅到了他身上薄荷糖凉丝丝的气味,忍不住将他抱紧。冲动之下,我竟然想抚摸他俊美的面颊,因为我知道他和那个被我忘记长相的男孩有着相似的脸孔。
但我忍住了,并迅速把他从身上撕下来丢开。
“快滚回去睡觉吧。”我说,手指伸进睡袍口袋哆哆嗦嗦地寻觅那根被揉皱的香烟。
"你呢。"他问。
“我要抽烟。”我说,连送了三次才成功把烟塞到嘴唇中间衔住。
“那好吧,”他说,“谢谢你的戒指。”
“站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在他离开之前叫住了他。
“你爸还好吗?”我问,感觉自己心跳得飞快。
口若悬河、雷厉风行的迪奥·布兰度不见了,那个牵别人手之前要在裤子上反复擦拭的小屁孩再次出现——该死,二十年,我花了二十年把以往的我抛弃,谁知道只需要一段回忆,浅浅的一句话,死去的幽灵就又附了我的身。
他思索了一下。
“他过得还不错。”乔纳森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
还不错。我咀嚼着这句话的意味。
“那就行。”我说,转身背对着他,默默把烟点上。
史比特瓦根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就把我从床上抓起来了,因为乔瑟夫叫他送客。
尽管我无比厌恶这个疤脸男人,但却还是刚出宅邸就抽出一张大票压在了他肩膀上。
我深呼吸,尽量友善、礼貌地问他:“你知道乔纳森·乔斯达在哪儿吗?”
他踩了刹车,看我的表情从暴怒转变为惊恐。
“带我去找乔纳森·乔斯达。”我说。
“那儿是禁地。”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目光几乎把我的脸戳出两个窟窿。
我加了一张钞票:“够不够?”
如果他说不够,我会把皮夹全给他。可他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就只去看一眼。”我说。
“不行,饶了我吧,”疤脸男人哀嚎,开始找一些有的没的的借口,“那里有人看守的,而且还上了锁。”
“就当救我的命!”我对他吼。如果我他妈不再和那孩子说上话,让他带我去看一眼他的父亲、当年的小王储,那我会疯的。我一边哀求一边掏出了铜指虎抵在他丑陋的脸底下威胁他——不要问我为什么会随身携带指虎,我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好吧,好吧,”他哭丧着脸再次发动引擎,“我带你去!但是你只能隔着栅栏看一眼。”
“看一眼什么?”初流乃在后排拉扯我的衣角。
“你爸的初恋。”我低声说道,冲他挤了挤眼睛。
“初恋是什么?”他不依不饶。
“闭嘴,小兔崽子,你懂个屁,你讨不讨厌。”我娇羞了起来,在月光下亲吻男孩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车在尘土滚滚的乡间小路上行驶起来。
“到了。”半个小时后司机说。
他把我载到了墓园。
“只能隔着栅栏,我们说好的。”他庄重地摘下帽子,朝高处的石碑望去。碑旁立着一个白玉的雕像,塑成少年英俊的模样,时值四月,恣意生长的蓝色的飞燕草横斜在它的发间,像一顶花冠。
“是衣冠冢,”他说,“矿震,乔纳森少爷当时正好在下面检查巷道铺设情况,就永远留在那儿了。”
“走吧,”他戴上帽子朝车门走去,“唉,才十六岁,不到结婚的年纪!大家都记得出事前一个月他还开开心心地在篝火集会上和人跳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