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奥x乔娜
AU:没有石鬼面的世界
1
没有人不知道乔斯达家。从小镇最高的钟楼眺望,便能看见这个古老家族的大片牧场和雅致建筑。但你若打听这个家族,讲述者往往会极力称赞一番他们富有与仁爱,然后语锋一转,惋惜叹道:家家都有提不得的伤心事!这户殷实人家香火惨淡,夫人早亡,独留一女乔娜森,这女孩儿半个月前去了欧洲大陆,不幸遭了雪崩,此后不知所踪,想必是凶多吉少了。家主受不了打击,身体本有病根,健康每况愈下,乔斯达家笼罩着一片愁云。所幸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家人的养子迪奥是个能担事的,把家里种种事安排得有条不紊。种种事里也自然包括了老乔斯达的后事,但对此大伙儿缄口不提,因为这迪奥优秀、好心,为着乔家辗转操持,谁都不愿往坏处去想他。而那些背后嚼舌根的家伙,不是莫名其妙破了财,就是深夜醉酒掉进河里,遭了现世的报应。
这天阴云密布,乔斯达老宅里外都站满了人。老乔斯达躺在病榻上,眼见就要咽气。迪奥守在床前,眼角泛着恰到好处的泪光,他调整自己在灯光下的姿势,以便把泪珠像钻石一般展示给众人。这时楼下一片喧哗,守卫气急败坏地呵斥闯入者,显然没能拦住不速之客。迪奥脸色一沉,把这场骚动当做了未来家主的初试牛刀。他行云流水地抽走墙壁上的古董剑,“本不该对客人动粗,但任谁也不能打扰乔斯达先生的安宁。”他朗声道,忽略了乔斯达先生还苦苦吊着一口气。迪奥气势勃发,门口的人们自动为他分出一条狭窄的道路,少年家主拾级而下,他的头发像燃烧的黄金,眼睛像白鸽胸口的血。
他走到了大厅中央,终于看见了来人。
是乔娜。迪奥的义姐,家主失踪大半个月的女儿。她穿着农妇的粗衣,头发有如乱芦,袖子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可能是方才和守卫搏斗的结果(两位守卫正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倒在地上,迪奥注意道)。她遍身风尘泥土,张着嘴,唯有一对眼睛亮得惊人。
直到这一刻,迪奥还是有机会的。他应该立刻宣布有侵入者,让正集中过来的守卫将她押下去。家里的佣人全部换了一批,他大可说此人失心疯了,等她住进了外国的精神病院,就算真相大白,按照英国的法律,精神病不再有继承权。
然而,乔娜森先动作了。“迪奥!”她泪如雨下,扑进了青年的怀里。
如果说迪奥此时最痛恨什么,那就是七年的虚与委蛇让他形成了可恨的条件反射。他下意识地扔掉古董剑,抱住了颤抖的乔娜(够沉的,老实说),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搂着义姐的肩膀,一面安慰她,一面将她领进了养父的病房。
这件事又在小镇上传开了,乔娜森小姐大难不死,竟然从雪崩里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父女俩在临终前见了最后一面,乔治先生安详地走了。如果是说书,故事在这里就该戛然而止;但现实复杂得多,迪奥抓破了自己的手臂,没有一条继承法能派上用场!他悔恨、恼怒,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布置一切,安逸麻痹了毒蛇的神经,让乔娜森在最后一刻破坏了他的所有雄伟蓝图。迪奥足够清醒,他知道不能让乔娜森第二次遇险了:利益如此明显地倾向迪奥,怀疑的涟漪会削弱家主的权威。
还有最后一条路。一夜的辗转反侧,接近凌晨时,迪奥终于想到了最简单、最接近正常人思维的方法:和乔娜森结婚。
2
迪奥掐着自己的脖子。和乔娜森结婚。这个念头比失去家产更加令人沮丧。迪奥乐意施舍,却厌恶分享,不论是妻子还是同僚。是的,他不介意娶一位或几位平庸而富有的小姐,再在半年后沉痛地宣布她们香消玉殒的噩耗;或者佯装成为情所伤的浪荡公子,那些同情心泛滥的女人们自会不请而来又挥之即去。但这是乔娜森乔斯达,他的招架了七年的义姐,他第一次遗精时梦见过的人。这些先按下不表,迪奥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正地摆脱乔娜森。她顽强得不可理喻,罕见的雪崩没能埋葬她,在欧洲大陆半个月的辗转没能伤害她(甚至让她的上臂更加强壮了),乔娜森或许是富养的花朵,但她的根须却牢牢扎进在大地之中。
而且。迪奥清楚,乔娜本就愚笨的大脑在乔斯达家的淑女教育下变得冥顽不化。她信奉婚姻的忠诚,看重养育的责任。和她结婚,迪奥已经看到了未来暗淡而无趣的人生,她会因为丈夫的不忠而要求离婚,迪奥自忖比她洞知法律,但事后难保自己不脱一层皮。如果说在乔娜森眼皮下偷情还算得上刺激,最可怕的还是小孩。乔娜森生得高大挺拔,身形丰腴,想必撇腿就是一个孩子。迪奥想到孕期数月的节欲,再想到自己被一群不会换尿布的金发小婴儿环绕在中间,当即两眼一黑,觉得人生无望。
但成为乔斯达家主是他野心之路的第一站,是迪奥布兰度亲手打造的第一块纪念碑。如果谋划七年的一切付诸东流,这会伤害一位伟大阴谋家的骄傲。
也许,和乔娜结婚并没有那么糟糕。他安慰自己,在第一缕曙光投向地板时感到倦意袭来。思绪变得零散而混乱,她会做饭,长得也不丑,而且爱我。至于孩子们,可以分开住,再多请几个保姆。迪奥在晨光里睡去,地下街腐坏的街道会在梦里追赶他。
待到醒来,他就得琢磨另一个问题:怎么才能让乔娜嫁给他。
3
乔娜卧了几日,就起来与迪奥一起料理家族的各项生意交接。乔斯达家的生意伙伴遍及英国,虽然乔娜森头脑愚笨、行事死板,但乔治的老交情们显然更认可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女儿。迪奥从遗嘱里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但当义姐代表整个家族迎接客人、而他只能在后方等待时,迪奥明白:金钱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结婚。他再次思考着这件事。这最好由乔娜主动提出,让他显得清白。第一个策略是诱惑。迪奥懂得如何释放魅力,如何显得深情、可靠,又在什么时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脆弱,让天生的母性成为捕鼠夹上的奶酪。但问题就在这里,迪奥虽对自己的美貌和魅力颇为自负,但他也对乔娜森的不解风情深有体会。或许他可以利用对方的过于强烈的道德感,地下街的无色粉末,一点红酒做引子,她事后自然会提出结婚。但乔娜森除了是一位淑女,还是条莽妇。迪奥不会忘记她曾为了朋友将自己一拳撩翻,当然,他会选择性遗忘自己被揍出眼泪的小细节。
第二个策略可行得多。家中有两个人操持,事情反而更如乱麻。看看,乔斯达家是多么容易陷入混乱之中啊。迪奥只需消极怠工,就能欣赏乔娜森忙得不可开交的窘迫模样,光是账本就令她咬破嘴唇,遑论应付几十通电报。父亲的离世更如阴云不散,令乔娜反比刚回家时还憔悴了几分。
一位未婚的、坐守家产的贵族女孩,一举一动都受着世人眼光的注目。乔治在世时可不是这样,小时候的乔娜是十足的野丫头,穿着马裤爬树,头发乱糟糟地纠葛在一起,嘴角不时沾着巧克力的残渣,为此她可没少被乔治打手心。后来乔娜出落成了得体的淑女,但她的身高胜过男子,她体态过于丰满,她的蛮劲令人生畏。同龄人将她编进难听的顺口溜里,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班德鲁顿家的艾琳娜愿意和她做朋友。可以这样说:青春期的乔娜从未受到过异性的追求,就算有人曾对她倾心,那点爱恋的苗头也被迪奥扼杀在示好之前。
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乔娜森忽然收到许多喷着高级香水的陌生信函,言辞热情地邀请她去各类社交沙龙。以前待她冷淡的熟人们,忽然殷勤得恨不得踩塌乔斯达家的大门,他们家中大多有一位未婚男性,或者自己就是那位未婚男性。
如果说生意上的交接只是让乔娜焦头烂额,这些追求则是令她惊怖万分。
向我求助吧,乔乔。迪奥在观察着她,像一只狡猾的野猫在掂量自己的猎物。恳请我放下书本,哭泣着、像狗儿一样乞求我的垂怜。你要知道,对于施舍,迪奥从不吝啬。
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
相反,几周后的早晨,在餐桌上,乔娜森顶着一对黑眼圈,向迪奥展示了一封字迹清秀的羊皮纸。
“见一面不会有坏处,”乔娜说,“而且他是艾琳娜的远房表亲,胜过陌生人。”
切割羊排的银刀从迪奥手中滑落。
4
“怎么?”迪奥不动声色地拾起小刀,换上了一副关切的面孔。他不愿在乔娜面前流露情感,这令他感到软弱,虚伪是必要的盔甲,将他拱卫其中。
“我不能再那么自私了,得为乔斯达家族的今后早做打算。”乔娜叠起信纸,“至少让那些觊觎家产的人们安分一阵子,然后换一位年轻能干的新管家。”
乔娜言语镇静,但嗓音却有些喑哑。她的表情仍是一副小孩子神气,用叉子戳着布丁,像是面对着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我必须要振作起来,不能事事依靠迪奥照应,拖累你在外面闯荡。我有一位合适的总管人选,你见过他的,但我想还是要安排一次正式的见面……”
亲爱的乔娜,我愿意让你依靠一生。甜言蜜语压在迪奥的舌尖,但他无法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乔乔看起来实在是太蠢了,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头发乱得像纠葛的芦苇。衣领扣错了位置,嘴边还恬不知耻地沾着酱色的汤汁,就像当初那个野丫头。但最蠢的还是她的表情,乔娜森张着嘴巴,一副天真而笃定的模样,幼稚地坚信世事的运转都会如她所愿。她凭什么?
七年以来,每一次,这蠢样都让迪奥怒不可遏。
为什么有人这样愚蠢,还能够活得这么轻松?迪奥在贫民窟仰人鼻息苟全一命,她却只消白痴似地张着嘴,就能得到周全的礼待。迪奥感到刀柄咬进了自己的手心,银器如同小兽的长牙。他忽地明白了,这七年以来他一直在与乔娜森抗争,抵挡她的善意,丢弃她的慷慨。他本应该更谨慎、更精明,在她被孤立时伸出援手,怂恿她向父亲乞求指婚。然而,迪奥太渴望看见她的痛苦了,他急于证明她的幸福虚幻又脆弱,不过是一个轻易就被戳破的气泡。人身脆弱不堪,坚强不过是死不认账。他想把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拉进最肮脏、最丑恶的泥泞之中,再对她说:看着我吧。
“怎么了,迪奥?”乔娜森也察觉到了餐桌上的沉默,她有点不安地歪歪脑袋,想看清对方的表情。金发青年一声嗤笑,吐出了恶毒的蛇信子。
“我只是有点惊讶罢了,乔乔。父亲尸骨未寒,他教导出来的淑女就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腿,就像个熟练的妓女,想用肉体去买卖安宁。”迪奥用银刀一下一下地击打着餐盘,乔娜森涨红了脸,她愤怒地张开嘴(又来了,迪奥想),却气到说不出话,只能道:“我不是那样的!”
迪奥的笑意更深了:“那是谁教你这些的,乔乔?一定不是父亲,他是位正直的绅士。不是女校那些迂夫子与老处女,更不可能是你纯洁又正直的好朋友。这就是你好逸恶劳的天性,我的好姐姐。我不该说你是妓女,那是褒义词,她们生活在阴影里,遭受着你想象不到的折辱。比如把钱都交给了酒鬼丈夫,只求那人渣失意时不要殴打她的儿子。被顾客殴打,被丈夫掐住脖子骂婊子,最后在铁架床上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连遗物都被吸血虫扒得一干二净。你能想象吗,乔乔?男人数着她赚来的钱,还骂她不知廉耻,丢了自己的脸面——”
一点点地,乔娜森的表情从愤怒变成惊恐。直到被她抓住肩膀,迪奥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别这样,迪奥,”迪奥终于等来了乔娜森的乞求,但却是为了另一个理由,“没关系,说出来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泪水沿着乔娜的脸颊滚落,她抽着鼻子,好像在代替迪奥流泪。
但迪奥不会流泪,除非眼泪能为他带来切实的好处。他大吼一声,猛地推开乔娜,离开了。
5
乔娜森在小花园与那位翰克先生见了面,几位女佣作陪。迪奥站在二楼,从窗帘后注视着他们。这位青年大学主修数学,这意味着他能厘清大笔复杂的账单;他来自一个德高望重、但已经没落的家族,家中没有长辈操纵或镇守。保留姓氏、入赘乔斯达家,对于双方都是上选。
或许,乔娜没有他以为得那么愚蠢。他有些厌恶地发现她穿着考究的孔雀蓝绸缎长裙。迪奥知道乔娜讨厌这件裙子,它的束腰太紧,勒得她喘不过气。小花园里,乔娜因为对方的一句话而莞尔,可那个无趣小子又能说出什么笑话。你竟也学得如此虚伪了,乔娜?迪奥的胃里升起一阵失望。他当然会从中作梗,让这位翰克先生滚得远远的。但不是现在。迪奥拉上窗帘,仰倒在柔软的床垫里。
他合上眼睑,看见了猩红的梦。
还来不及陷入那些发霉的梦里,一阵敲门声就惊醒了他。迪奥从猫眼里看见了乔娜,他转动把手。从上次的事情后,他们已经几天没说过话了。
乔娜吃了一惊,迪奥侧过身
他等乔娜拘谨地走进房间里,才刻薄地笑了:“怎么,翰克先生不咬你的钩?”
乔娜又一次涨红了脸。
“我在担心你,迪奥!”她强压气愤,“对不起,回家后事情太多了,我一直对你不闻不问。这件事我该提前和你商量的。翰克先生已经请人送回家了,我这几天心神不宁,谈不了大事。”
“多么体贴,”迪奥的本意是讽刺,但乔娜背靠着窗台,午后的阳光抖落在她深蓝的长发上,周围很安静,只听见鸟儿的啼唱。迪奥意识到现在正是机会。于是他把声音压得温柔了许多,“你在关心我吗,乔娜?”他走上前去,近到能感受到乔娜丰满胸脯的微微颤动,她的呼吸挠着他的下颚。然后,迪奥捻起女孩垂落在肩头的一绺头发,妥帖地把它压回精心梳理的发髻里。
乔娜却一头撞在迪奥肩膀上,令他吃痛地后退了几步。她仿佛被迪奥的举止刺痛了,女孩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发绳,狠狠揉乱了瀑布般四散的蓝发,好像这副精致的妆容让她感到羞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积累的情绪爆发了,她带着破碎的鼻音,“我知道你讨厌我!你不必强迫自己对我好。”
乔娜胡乱地擦着脸上的胭脂,仿佛那是小丑的涂料。泪光翻涌,但没有跌出眼眶;她有的是眼泪,但从不为自己而流。
“我知道自己又高又壮,不聪明,不会撒娇,比不上你喜欢的那些姑娘,”她喊道,解开束腰的纽扣,让它砸在地板上,“但这就是我!我知道自己的那些心思多么愚蠢,但我不要你的施舍。可是,无论你多么不喜欢我、多不愿见到我,迪奥,父亲走了,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你永远是我的亲人,我向你道歉!但你也要向我道歉!”
“亲人?”迪奥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讥诮,他扳住乔娜的脸,将她的身体往后拗。“凭我吗?地下街的布兰度?我的亲人是闻起来像腐鼠的酒鬼,和三枚铜板就能买到的便宜妓女。你,锦衣玉食的乔斯达小姐,你理解我什么?你凭什么说你是我的亲人?”
有一瞬间他想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你是想要这个吗,乔娜?但他的手往下移动,掐住了乔娜森的脖子。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起伏,迪奥能感觉到生命的律动,像一簇微弱的火焰。人类从不平等,但性命的脆弱却是一致的。无论是城堡中的小姐还是风雪里的妓女,只要迪奥的双手用力,她们都会简单地死去,留下无法付诸的诺言。说什么“永远”,说什么“我会带你走”,目光短浅而不知人类羸弱。而迪奥也是这样朝生暮死的可怜物种,他在掠夺中扩张生命,伤害他人,然后欣赏痛苦截面中自己的倒影,以此感受生命燃烧如厉火般丰沛。
然而,他碰上了乔娜,她是颗钉子,令他如鲠在喉。他似乎无法真正伤害、摧毁这个人,她总是原谅他、包容他,好像她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从来都不是,迪奥想告诉她,只要我现在用一点力气,你就会死,像所有人一样。
他狠狠盯进那双绿眼睛里,想在里面灼出一个洞。乔娜森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失神,她猛地一挺腰,宽大的额头顺势撞向迪奥的鼻梁。迪奥被迫松手,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扭头跑出了房间。
6
三天后,他们又开始正常交谈了。迪奥和乔娜森的关系就是这样一座建筑:从外看得体端庄,里面却扔满了燃烧的家具。随后是与翰克先生的第二次见面,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不愉快,乔娜还是如约地邀请了迪奥,让他与他们一起享受下午茶时光。
地点选在镇子上的一个小店,天气不太好,有一些乌云砌在天角,但一时还成不了压寨之势。那天过后,乔娜的束腰还扔在迪奥的卧室里,他将这玩意扔在角落吃灰。于是今天乔娜穿了另一件朴素的礼服,总算没那么碍眼了。
翰克先生长着雀斑,有些口吃,他似乎对乔娜森颇为倾心,却不太敢与迪奥对视。而乔娜森看菜单,看翰克,看杯子里的茶叶,唯独不愿意看坐在旁边的迪奥,好像他是披头散发的美杜莎。迪奥的眼神却在两人之间逡巡,思索着如何才能让这次约会不欢而散,而又显得是自己的无心之失。三个人各怀鬼胎,午后的空气愈发郁热。
机会到了,翰克先生提起了自己的学业,迪奥早有准备,立刻抛出了几个复杂的问题。尖锐的提问接踵而来,翰克答不上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好天边传来隐约的雷声,他便推说要下雨了,向乔斯达小姐告辞。
“请允许我送你们回家。”翰克还惦记着绅士的礼节,他起身鞠躬,然后去门口张罗马车。沉默短暂地降临在乔娜森和迪奥之间,然后,乔娜森站了起来。
“你大可以让我下不了台,”她声音疲惫,但带着克制的愠怒,“但翰克先生是艾琳娜的远房亲戚,你这是在让她难堪。我不允许——你不能——”
迪奥执起乔娜的手,轻轻落下一个吻。“那么,你真的愿意吗?”他低声蛊惑道,“嫁给这个无趣、庸碌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每个你醒来的清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他的脸,你愿意吻他、尝他舌头上的味道吗?他会很爱你的,我想。所以,猜猜看,乔乔。他会愿意你穿着男人的马裤在废墟里挖掘石头吗?只要你怀孕,你的一生都会被钉在他身边,像一具精致的标本。啊,我忘记了,你喜欢标本,对吧?”
翰克回到内厅,正看到两人怒目而对。青年尴尬得直想回避,乔娜却瞧见了他。女士提起裙摆,低垂着头,果断而快速地走到翰克身边。
“劳烦您送我回去了,翰克先生。”她不容置疑地伸出手,这语气显示:您最好一句话也不要多问。
7
迪奥独自坐在咖啡馆里,稀疏的雨点打在屋檐。这位翰克最好是不敢打乔娜的主意了,迪奥感到索然无味,看了一眼手表。之后乔娜大概会派马车来接他,但迪奥并不乐意像小孩儿般原地等候。他坐了一会儿,见雨没有停的意思,便向店主人要了一把伞,走进了雨声淅沥的石子路。
街道上人烟稀少,他怀里有钱,但找不到能捎他一程的马车。这里离乔斯达的庄园不远,他可以走快一点。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污水溅满了他大衣的一侧。迪奥低头看着衣摆的泥渍,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是法学学士,教授们公认他前途无量;他还继承了老乔治的四成遗产,是一位体面的上等人。但只需一点污泥,就会把他与多年前的地下街里的男孩联系起来。一种尖叫的冲动攥住了他的喉咙,迪奥感到烦躁,只想快点回到乔斯达庄园。
然而天公不作美,雨势陡增,远处的雷声慢慢逼近。迪奥已经走出了镇子,前面是平坦起伏的农场,他不愿折返,只好迎雨前行。狂风大作,雷鸣电闪,迪奥索性丢开只剩个骨架的破伞,衣服吸饱了水,更有千钧沉。四野上下白茫茫一片,迪奥仿佛被裹在冰冷的羊水里,鼻腔里全是尸臭。草的尸臭,虫子的尸臭,树的尸臭。他脚下一空,闻见男人醉倒在劣酒里,呼吸像腐烂许久的青苔,女人的下体浸满了鲜血,她的手比冬天的雪更冰冷。迪奥想呼唤她,但铁锈倒灌进鼻腔,淹没了他的胸肺和五感。漩涡中有男孩在小声抽泣,迪奥伸出手,他想抓住男孩的头发,将他摁进发霉的培根里,因为他竟敢如此软弱,以为能用哭声求得一线慈悲。惊雷炸下,万物都死在了雨里,过去的雨和未来的雨。迪奥举起切牛排时的银色小刀,狠狠插进金发男孩的心脏,一刀,举起老乔斯达卧室里的古董剑,又一刀。男孩溃散成了泥水,被雨水裹挟着,四散在湿泞的草甸中。
他在火海里,看着手中的银器。剑面映照着惨淡的日光,平整无暇,像乔娜的胸口一般洁白。他的双手正掐在女孩的脖颈上,泪水沿着乔娜脸颊滚落,变成胸前散落的纽扣。她穿着孔雀蓝礼裙,苍白,高贵,比迪奥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要美丽。她的绿眼睛像无机质的水晶,底部泛起怜悯的涟漪。潮水冲刷着迪奥的胸口,他想逃走,乔娜却捧住了他的脸。
迪奥,她的嘴型在说。
“迪奥!”
有人奋力地抱住他,迪奥猛然惊醒,麻痹的五感重新灌入知觉,刺骨的寒意令他打了个激灵。“迪奥,”乔娜抱住他,双手绕过侧肋,努力地将他往上拖曳。她的身体很温暖,沉甸甸地挤压着他的胸口,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迪奥,你听得见吗?”乔娜在哭泣,“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意气用事!我和马车一起回去接你,店家说你早走了。雨这么大,马车过不来,雨停了他们会去叫人。这里淋不到雨,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迪奥的视野稍微清楚了些许,一块巨石挡住了天空。他知道这块石头,它在一个陡峭高坡的下面。迪奥望向不远处陡峭的崖坡,一条泥棕色的刮痕穿行其间,他应该是从那里摔下的,乔娜料必是沿着这泥径寻来的。女孩没看见他睁开眼了,胡乱地把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像一只湿漉漉的小松鼠,蓬松的毛发都耷拉了。迪奥心念一动,忽然伸出手,将乔娜的脑袋扣在自己的胸口。
乔娜一僵,但迪奥能感到她的身体在慢慢放松,带着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在雨声雷声中沉默着,过了一会,乔娜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啜泣。
8
大雨一夜未停。迪奥在清晨时醒来,他身上裹着马车上扯下的窗帘,还有乔娜的女士披肩。乔娜。他扭转视线,发现女孩躺在他的怀中,她的手绕到了迪奥的后背,好像这样能让他更加温暖一些。
迪奥低下头,这才是真正的乔娜。她满脸都是污泥,皮肤是健康的麦色,鼻尖有一些肉桂色的雀斑,要离得很近才能看到。她没那么漂亮,却很鲜活,像一团滋滋燃烧着的火焰,丰盈、饱满。她会怎样地熄灭呢?迪奥失神地想,用鼻子去拱她的颈动脉。乔娜森嗅起来是壁炉、微风,是野草缠满泥土的根,血液在此处潺潺淌过,如同一条沉稳的河脉,好像几十年、几百年都不会间断。
这是一场英格兰几年未见的暴雨,邻镇的运河因此决堤,乔斯达家亦损失了一片牧地。但那是以后考虑的事了。在这个细雨丝丝的清晨,迪奥和乔娜森绕过沼泽,小心地爬回高坡,带着浑身的泥浆地回到了平坦的中路上。迪奥拉着乔娜,记起了母亲去世时也有这样一场暴雨,他缩在角落里,看着生命从女人的口鼻中蒸发。但乔娜的手温暖、坚实。乔娜的步履很笃定,乔娜的眼睛像春日里抽芽的新绿。也许,迪奥想,这一次,他可以怀有一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