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王朝 第十六章
所有人都知道黑死病意味着什么,而这个发病的人今天还差点杀了乔纳森。所有人都觉得一身冷汗,枪击偷袭或许会失败,那么还有黑死病这一招。乔纳森如何也想不通尼德兰一定要杀死自己的理由,这里面太不寻常了。
可是现在也来不及去管这个问题了。
迪奥坐在床边,背对着乔乔,他的手抓着被单,手背上的青筋全都暴起,指骨关节在咔咔作响。乔纳森去握住他的手,迪奥打了个冷战,他扭过来看到乔乔担忧的目光,无声说着:“我没事。”
乔纳森让史比特瓦根坐下,这样的消息对于这位殚精竭虑的老人太过折磨了。“尼德兰确实有疫情发生,可是我已经下令货运署检查船只了,这些人是怎么进伦敦的。”乔纳森只是没想到千防万防,却是这样的结果。
史比特瓦根的答案那样无力,“your majesty,圣查尔斯教区这种地方,防不住的。”他垂下头,再次痛苦的补充,“我们在外港口,也发现了患病者。统共算算,快有数十人了。”
“封锁这两个区域!”迪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次发声。“彻查伦敦所有人,所有患者立即烧死。”
乔纳森想都不想制止,迪奥扭过来,目光喷火的看着他。“没人救得了黑死病,乔乔。你很清楚,你在让冲动指挥自己。”
是的,没人救得了他们。或许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乔纳森是个死脑筋,他不想放弃。假如,假如有人不曾感染却被烧死;假如有人能蒙上帝垂怜而活下去;有太多太多乔纳森不确定的假如了。他没有松开抓着迪奥衣袖的手,执着下令:“让教会和私人医生都站出来,能救多少救多少。所有救治的医生都会得到丰厚的奖赏。瓦尼拉是市长,我希望他负起责任。”
史比特瓦根面露难色的告退了,他清楚今晚的夜对于伦敦城来说是漫长而难熬的一夜。
迪奥瞪着乔乔,满面怒火。“你的心软会害死你。”他如同宣告一般,愤怒的摔门离开了卧室。
乔纳森没有喊住他,或许他们两个都需要静一静来消化这死神将至的消息。
他缓缓滑进床褥中,冬日里虽然有烧的热热的炉火,只是这大床上依旧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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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奥并没有去睡,他衣冠整齐的连夜召见瓦尼拉和达比兄弟。屋内没点几盏烛火,壁炉像是成了灰暗夜晚的唯一光源。
三人的腰弯下去就没有再直起来,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地板,没有人敢说话。
迪奥的笑声非常突兀,“你们是在等着我主动问吗?”
或许是壁炉里的火烧的太旺了,瓦尼拉觉得自己额头有些冒汗。他的反应到还算迅速,“your majesty,对外接收信息一向归达比兄弟两人管。”
话音刚落,小达比立刻接上,“your majesty,臣一向管理国内信息,从海外回来的事都是经过我哥哥丹尼·达比接管。”
而大达比已经跪在地上,诚恳又焦急的辩驳:“your majesty,请原谅臣。荷尔·荷斯传信保证绝对安全可靠,我才同意放行船只进港。”他又恳切的上前几步,“your majesty,荷尔·荷斯以性命保证那些尼德兰人在上船时健健康康,或许是他们藏匿在圣查尔斯教区的时候染上的。这种事情就要过问瓦尼拉·艾斯大人了。”
瓦尼拉又觉得心堵在嗓子眼要崩出血,他也慌忙跪下,“your majesty,荷尔·荷斯远在天边,他的话不足为信。况且他们向臣担保人员干净,我相信同僚却想不到他们酿成大祸。”
小达比适时嘲讽,“上帝啊,瓦尼拉·艾斯大人原来做事全靠同僚吗,那您的职位当的真是轻松啊。”
迪奥踹翻了桌子,墨水和纸张飞满在室内,墨汁溅到对面三人身上,屋内又在一瞬间安静。
“荷尔·荷斯的命值多少钱?嗯?”迪奥挑眉,状似询问的看着他噤声的三个下属。“我的命令是制造骚乱和栽赃尼德兰。你们是不是走的太快了?是准备杀了我?还是杀了乔乔?”
迪奥没兴趣再多言,他站起身扫了一眼全都跪下的下属,“告诉荷尔·荷斯,他不用回来了。至于你们,把你们勾心斗角的功夫用在正事上,我没兴趣处理你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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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内聚集着大臣,史比特瓦根紧紧跟在乔纳森身后,他的手里是伦敦发病人数统计记录。说实在的,那几张纸根本记不下所有人的名单。
议会上真是难得的安静,乔纳森终于下令了封闭伦敦城。迪奥看看那些面有菜色的贵族,“想搬离伦敦就走吧。”贵族们在这里总是格外的惜命,他们更愿意把脑袋留在战场上掉,而死在疫病上对他们实在过于憋屈。而乔纳森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也马上派人送两位王子去约克郡。
等到让王子们搬去约克的命令传到乔鲁诺耳中,他放下手中的玩意就跑出去。多纳泰罗还晃着脚丫在床上滚来滚去,听到乔鲁诺跑出去的声音疑惑的看着旁边的奶妈。
乔鲁诺一路叫着“papa”去找乔纳森,宫人侍卫们忙着在长廊上点火盆,反应不及的给乔鲁诺行礼。王子闹人的消息也传给乔纳森,他撑着怀孕的身体急匆匆的的过来,看见乔鲁诺越来越近的步伐就让他停下。
他无法不去想自己曾经面对过黑死病病人,即使现在的他除了孕期的反应之外没有别的症状,可是乔纳森害怕。他和迪奥都直面过那个人,距离不近却也不远,所有人都迷糊却自信的相信他们不会有事,可是乔纳森不敢拿两个孩子去赌。他和迪奥两个人彻夜翻看医疗记录,那些明明正常却突然死于黑死病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害怕,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去接触孩子。
“乔鲁诺,停下。不要再过来了。”乔纳森用他最镇定的声音去面对将要哭闹的孩子。“宝贝,我的小甜点。papa和父亲现在不能靠近你。你还记得吗?你又要有弟弟了!或者是妹妹?现在他告诉我们,我们不能距离太近。”
乔鲁诺不信这些话,他碧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papa你骗人!多纳泰罗那个时候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他环顾着四周清理的佣人侍从,长廊两旁连接着的火盆。他指着那些人:“而且他们都怪怪的,你还要把我们送到约克!我从来没有去过约克,我连那是哪里都不知道。”
乔鲁诺越说越气,他踱步着向乔纳森走来。“好吧,”乔纳森后退着说“我知道乔鲁诺很聪明,那papa只能实话告诉你。伦敦城突然有了一种病,如果人与人之间靠的太近就会非常痒,papa不想让乔鲁诺难受。”
乔鲁诺吸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擦脸上的泪痕。“真的吗?可是我不怕痒,我想抱抱您。”
“可是papa和父亲都很怕痒,乔鲁诺比我们厉害!而且多纳泰罗也很怕痒,乔鲁诺做为哥哥带着他去约克帮助他,好不好。”
乔鲁诺又想到了那个喜欢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弟弟,好像弟弟确实很怕痒的样子。他抬头看着乔纳森信任的目光,点点头。“好吧,我去照顾弟弟,我会让他不怕痒的。”他伸出自己右手的小指,“我和您约定。”
迪奥听着汇报死亡人数的公文,乔纳森刚去刚安抚孩子不在,医生们吓得更不敢说话。毕竟这也不过十几日的光景,死亡人数成倍的涨,几百人已经成为了纸上的数字。
迪奥随缘的翻开一页,上面是各个教区的名单。“什么方法都用过了?”他看着瓦尼拉,让他直言不讳。
瓦尼拉又把目光投向那几位医师,无可奈何的说:“恐怕是的,your majesty。我们能做的只剩下祈祷了。您最应该做的就是离开伦敦,或许您也去约克。”
“不行!我们不能一起”迪奥看了一眼窗外,“护送王子的人全部都清点干净,你们明白后果。至于我,我会带着乔乔去牛津。”
瓦尼拉面露难色,“your majesty,恐怕是乔纳森陛下不愿意离去。”
“那就绑走他。”
话音未落,乔纳森就进来了。“你要绑走谁?”他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月份的增加让他心力憔悴。“迪奥,如果国王走了,那对伦敦城的人太残忍了。”
“如果你放弃你的心软,好好正视一下死亡数字,你会发现走才是最正确选择。短短半个月,已经死了289人”迪奥抽出那页死亡人数,举在乔纳森前面。“你当时没有下令立即烧死他们已经是错误了。你想带着腹中孩子死吗?你想让尼德兰人做梦都笑醒吗?”
乔纳森夺走迪奥举着的纸,“我并不害怕死亡。是因为我,尼德兰人才要刺杀!是因为我,尼德兰人才带着黑死病潜伏!”
“这和你有个屁的关系!”迪奥拍案而起,仪态也不顾,“尼德兰人该死,你明白吗!”
他们的争吵没有人敢插嘴,可是外面的侍从胆子大着来禀报:“乔瑟夫亲王和布加拉提主教求见。”
这是迪奥第一次觉得乔瑟夫来的是时候。
乔瑟夫亲王和布加拉提主教行礼就坐,瓦尼拉终于找到机会告退。
乔瑟夫看看迪奥,又看看乔纳森。斟酌开口:“乔纳森陛下,我同样希望您离开。您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如果平民病倒之后轮到贵族。那么想一想尼德兰人吧,your majesty。”
说完他给布加拉提主教使眼色,布加拉提也敏锐的开口:“your majesty,情况实在严重。您在伦敦多待一秒,都是在拿自己和腹中之子冒险,也是在拿国家冒险。您留在伦敦,才是遂了尼德兰人的心。”
乔纳森憋着一口气在心里,布加拉提主教从不参与这些,如今却……或许,他真的应该去牛津。
他看着目光灼灼的迪奥,而乔瑟夫和布加拉提又低下了头。“好吧,明天就走。”他想到快要出生的孩子,手不自觉的放在腹部。“但我想在临走之前看一眼伦敦。”
国王车马从沉闷的街道走过,布加拉提坐在乔纳森的下首,车厢内也是如此的安静。他们捂着口鼻,通过车窗的细缝看着窗外。“你怎么被他们弄来劝我的?”乔纳森突然问道。
布加拉提摆弄着手中的巾帕,“因为乔瑟夫亲王他们觉得我能不带立场的劝你,所以我就来了。”他扭头看着直视窗外的乔纳森,“your majesty。您会自责,我们都能明白。可是,您的生死,对国家、对王子、对您腹中的孩子。”他犹豫了一下,“以及对迪奥陛下,意味着什么。您活着,国家能够进入逐渐平和的整合期,那您……”
“我明白,可是我不忍。”乔纳森透过窗花的细缝,“我在抛弃他们。我发过誓的,我将永远保佑我的子民,我的国家。”
外面下起小雪,一点点染白那些人坑,那些尸体,那些因为疫病紧紧挨在一起的将死之人——他们得病之后不得再进入家门,需要聚集在一起由瘟疫医生看诊。当然,有很多人尚未轮到自己,就要去那早已准备好的死人坑了。
“上帝啊,我该如何救他们。我该如何。”
布加拉提拿出自己的乌鸦面具,“陛下,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您活着,一切都会好转的。”
他敲敲车身,马车夫立刻停下。乔纳森看着他的乌鸦面具,一把拉住准备下车的布加拉提主教。
“布加拉提,你做什么!”
布加拉提娴熟的展开自己的乌鸦面具和鸟喙服,“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曾学过医。我已经这样偷偷来好几天了,请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教会,嗯……也不要怪罪我。”
乔纳森震惊的看着他,“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不和乔瑟夫、史比特瓦根或者其他人一起走吗?”
布加拉提打开车门,扶好自己的面具。“总要有人留下,your majesty。伦敦城是我的家啊。”
乔纳森觉得自己的眼睛呆呆的,有什么要漫出来,他拉着布加拉提不松手。“你记得吧,布加拉提!您要做我长子的老师!”
他听见布加拉提的笑声从面具中传出,有点哑。“当然,your majesty。您也要答应我,您健康的活着就是对伦敦城最大的保护。”
马车门关上渐渐行驶,迪奥的车队也早已出城等着。乔纳森看着布加拉提越来越远的身影,对方那身不太明显的鸟喙服已经加入了瘟疫医生的队伍。
乔纳森捂住自己的眼睛,可泪水还是从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