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只坏心眼的恶魔共度青春是什么体验?
现代背景,恶魔迪奥/人类乔纳森
Summary:迪奥骗六岁的乔纳森签下了一百年的契约,随着年龄增长,乔纳森意识到他已无法从恶魔手里赎回自己。而迪奥意识到,他不可能在夺取了超出契约所规定的东西之后,还不付出另外的价格。
预警:本篇迪奥99%为子迪体型,包含一定富国强兵的内容
(活动文被夹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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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有一个秘密,他有一个看不见的伙伴……不要笑!我知道当别的六岁小孩这么说时你们都会怎么想,但是乔纳森的这个可不一样!
他的伙伴——迪奥,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恶魔,坏得不能再坏!他老是形影不离得跟着乔纳森(甚至浴室),搞乱每一件事,不让人好好睡觉,而且时不时还要亲亲!简直伤风败俗!
他俩的相遇是这么回事儿,那天乔纳森在自家庄园里的大树下拔草玩,突然从树上掉下一个金色头发的少年,脸色苍白地摔在他身旁。乔纳森吓了一跳,也就没注意到这次着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人发出吃痛的哼哼,艰难地睁眼看向乔纳森。他皮肤很白,五官漂亮得跟画儿上一样。此时那双剔透的橙红色的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一副强忍痛苦的表情,这一幕在年仅六岁的乔纳森朴素的审美上打出了一记暴击!
乔纳森在原地呆站了几秒钟,才惊呼着扑过去问他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地上的人轻声说了句什么,乔纳森没听清,他俯下身凑近,一道声音随即钻进他耳朵里——
“你叫什么名字?”
“乔纳森乔斯达……”,他下意识地回答,“但是大家都叫我乔乔。”
“那么乔纳森乔斯达,你能为本迪奥提供食物吗?”
“当然!你在这里不要走动!”,乔纳森连忙答应,转身向宅子的方向跑去。
乔纳森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露出像是喝到掺了水的酒一样古怪的表情,但他很快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了,因为他曾无数次跑过的草地在脚下无声融化,充满生机的嫩绿被一种坚硬的灰白色覆盖。
在他惊慌地环视周围时,庄园、大宅、远处的石砌围墙和头顶的蓝天都消失了。
一片昏暗间,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穿凿般的巨大轰鸣,天上也落下黑色的雨。怕打雷的乔纳森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但是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在他的脑子里。
“你的深层记忆真无聊……果然不该对六岁小孩有所期待。”
乔纳森吃惊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刚刚还虚弱地躺在地上的自称迪奥的少年此刻出现在他身后,但完全变了个打扮!
那头璀璨的金发现在长过了肩膀,眼睛不再是橙红色而是纯粹的红,身上的衣服也从衬衫变成了一件奇怪的黑色无袖紧身衣。如果说这些变化都还只是让乔纳森有一点惊奇,但其他的部分就有点让人无法接受了。
他竟然还有一对弯角、尖耳朵、黑翅膀和箭头似的尾巴!甚至还戴了耳环!
“爸爸不让我跟搞行为艺术的人一起玩!”,乔纳森一边大喊一边放开耳朵转而捂住了眼睛,真是伤风败俗啊!
故意显现出恶魔特征想吓小孩的迪奥噎住了。
“……我真不知道是该可怜你还是可怜你爸爸,你们明显缺乏基本的审美素养!”,他重重地嗤笑了一声,“我要在咱们的契约上补上一条:不准质疑本迪奥的品味!”
“我什么时候和你有约定了?”,乔纳森放下手迷茫地看着迪奥,他那副懵懂的样子极大得抚平了某只恶魔刚刚的挫败感。迪奥挥手从虚空中抽出一张羊皮纸塞到乔纳森鼻子底下,那上面是华丽张扬的红色字迹。
噢老天,他手上那是黑色的指甲油吗!
“乔纳森乔斯达,给迪奥,食物……”,乔纳森挑自己认识的字读着,随即不可置信地喊出了声。
“一百年!?”
“这不可能。”,小小的乔纳森急得跳脚,“我可没答应这个!你骗人!”
莫名其妙被拉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他没有生气,但觉得迪奥骗了他之后,乔纳森真的生气了!因为这个漂亮哥哥怎么可以骗小孩!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你看,这儿有地狱的公章,货真价实!”,迪奥指着羊皮纸末端一个由数个三角重叠成的标记,“这可是有法律效力的!你知道什么是法律么?”
他可没有骗他,只是故意把时间限定词说得特别小声(还是用的恶魔语),没听见或者没听懂的话都是乔纳森自己的问题!
虽然年纪小,但乔纳森姑且还是知道不能违背法律,他闷闷不乐地噢了一声,看起来已经屈服在法律的“淫威”之下。
“我要把刚刚那条加上去……”,迪奥兴致勃勃地在“食物”那行字底下补上了关于“品味”的条款。
乔纳森不满地嘿了一声,“为什么写好的规则你还可以改啊?”
迪奥指了指地狱公章旁边一行蝇头小字——最终解释权由迪奥所有。
乔纳森不懂什么是最终解释权,但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他感到有点低落,“如果你只是想要食物,我一定会努力帮你的,虽然我还小……”
“哦?你会努力的?”,迪奥意味不明地笑了,“那现在就为我努力,哭一个吧?”
他用锐利的指尖勾起乔纳森的下巴,一脸不怀好意,“本迪奥才不吃人类的食物,我要的是你的情绪——如果你现在能痛哭流涕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乔纳森拍开他的手低下了头,原来迪奥真的是坏人,他一心想要帮助他给他食物,他却只想让他哭……乔纳森抽了下鼻子,但是倔强地把眼泪拽回眼眶,他才不会让迪奥轻易得逞!
但乔纳森不知道,一圈蓝色的光晕已经从他的身体里照映了出来,透出来的甜美味道要把迪奥的心都勾走啦。
一定得是最纯粹的灵魂才能有这种程度的美味,本迪奥可真有品味!也有眼光!
迪奥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低头找到了乔纳森稚嫩的嘴唇,好似啜饮一杯红酒,强硬地、慢慢地从乔纳森灵魂的杯沿汲取他的忧伤。被恶魔凉丝丝的舌尖勾弄着,乔纳森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唔、他他他、他在干什么!感觉好奇怪!
乔纳森下意识伸出手抵在迪奥的肩膀上,他想推开他,却因触摸到恶魔冰凉光滑的皮肤而颤抖了一下。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根软管,刚刚堆积在胸口的憋闷情绪像加湿器的水雾一样湿润而轻盈得向上,越过口腔的阀门,在迪奥侵略性的纠缠中彻彻底底得融化了。
四目相对,乔纳森看到迪奥近在咫尺的额头上亮起了一个像羊角又像心形的三角纹路,而他自己的眉心也隐隐发烫。悲伤消失后,另一种微妙的感觉从二人相接的唇舌上扩散开来,好像同一个频道挤进两个电波,同一个胸腔诞生两个心跳。
乔纳森隐隐感觉到,他再也没法摆脱这个恶魔了。
“嗯哼。”,迪奥放开乔纳森舔了舔嘴唇,非常愉悦,“现在你是我的啦,乔乔。”
他的乔乔则手足无措地站着,还没完全从那种微妙的感觉里回过神来,慢了几秒才倒抽一口冷气。
“迪奥!你刚刚在跟我亲亲?!”,他严厉地控诉,“小孩子不能亲亲!”
“我只是在吃饭!”,恶魔理所当然地说,“难道你吃饭不用嘴么?”
“吃饭是要用嘴,但是……”,他的逻辑看起来无懈可击,乔纳森皱着眉,逻辑程序艰难地运转。
“但是你不能用我的嘴啊!”,他灵机一动,抓到了击破诡辩的关键点。
“你可以为此感到荣幸。”,被戳穿的迪奥毫不羞愧,“再说我技术很好,你不觉得舒服吗?”
“一点儿也不!!!”
乔纳森扑过去恼羞成怒地踢他的小腿,但被恶魔轻巧地起飞躲过。当他落下时脚上出现了皮鞋,而皮鞋下出现了草地,那黑色的幻境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他们重新回到了大树下,而迪奥又穿回了人皮,乔纳森觉得他还是做人的时候比较顺眼。
沉痛地凝视着失而复得的草地,乔纳森头一次觉得户外的世界也没那么有趣了。大概是因为作为一个六岁的小孩今天他失去了太多,第一次有了想要成为朋友的人,又第一次被狠狠地欺骗,第一次的亲亲也被无情地夺走——
——等等!他不会打算亲他一百年吧!
“又不会少块肉,你干嘛这么在意?”,迪奥看了看小孩莫名其妙变红的双颊,“人类不是整天都在干这个么。你没见过你爸妈亲嘴?”
“亲亲是只能给喜欢的人的!”,乔纳森倔强地抿起嘴,“而且我妈妈早就去世了……”
“哦……”,穿衬衫的恶魔少见地沉默了一会,然后猛地把手伸向乔纳森的肋下,“你竟敢不喜欢本迪奥!”
乔纳森惊叫着躲闪,跑出去没几步就被迪奥扑倒在草地上,金发恶魔掐着他的侧腰恶狠狠地挠他痒痒。乔纳森只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承认他喜欢迪奥,不然他就要因爆笑而窒息了!
他们闹了一阵,得偿所愿的迪奥终于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乔纳森,他翻身和他并排躺着,懒懒地看头顶油画般的白云流淌过晴朗天空。
“我讨厌太阳,带我去家里逛逛。”
“那是我家!”
“你的就是我的!”
恶魔与人类小孩幼稚地吵嘴以后者的又一次失败告终。
“迪奥为什么会来人间呢?”,在他们向着大宅走去时乔纳森问。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地狱已经满员了。七大主城一间三百尺的屋子要八十万个罪人灵魂!真是疯了!”,迪奥抱怨道,“我只好出来殖民,现在你就是本迪奥的殖民地了,记得给我好好尊重宗主国。”
“地狱也会被塞满吗?”,迪奥后面那句话乔纳森完全没听懂,他只是新奇地在脑子里想象出一口架在火上的,被土豆恶魔与牛肉罪人、以及可恶的芹菜胡萝卜们挤爆的炖锅,虽然他还没进过厨房。
“因为连天堂都被塞满了!天国阶梯那边的队都已经排到六十年后了,这个世道啊……”,恶魔顶着一副十二岁的青春脸蛋老成地叹息,“那个想出赎罪券这个绝妙点子的教宗倒是在天堂有个席位呢,可恶的美第奇倒是在两边都混的开。”
他又说了一堆让人听不懂的词,但乔纳森决定从头开始问。
“什么是殖民地?”
“哦对不起?你说什么?”,迪奥停下脚步,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这里不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吗?我又走错地方了?”
鉴于他们刚刚一直在用流利的英腔交流,乔纳森觉得迪奥一定是在讽刺他,他撇过头去不想理他,但恶魔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凑了上来。
“嚯,你是真的不知道?”,他怜悯地摇了摇头,花了五分钟给乔纳森科普了日不落帝国和三角贸易。
乔纳森幼小纯真的心灵遭到了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巨大打击。
那天晚些时候乔治回到家,乔纳森蹬蹬得跑进书房扑在父亲的膝头。他被迪奥欺压了一整个白天,有无穷的委屈,但那都无所谓,他有一件一定要知道的事。
“是真的吗?”,他带着哭腔问,“英格兰能成为富裕的国家,我们能住在大房子里、吃美味的食物、有漂亮的庄园,都是……都是因为非洲的人流的血吗?”
迪奥本来抱着臂美滋滋地欣赏着乔斯达家的藏书——除了乔纳森没有人类能看见他——在小孩的泪水流出的那一瞬间他就闪现到他身边,对乔纳森身上蓝色的情绪光晕虎视眈眈。
“别忘了还有南亚和美洲。”,他在乔纳森耳边不怀好意地补充,那蓝色的光芒更加深沉,让恶魔飘飘欲仙。
另一边,乔治摸了摸儿子毛茸茸的头顶,温和而严肃地说,“我不能否认。”
“过去我们为了争夺资源,做了很多不公正的事,这是不争的事实。历史无法改变,我们更应该思考当下,准备未来。”,他认真地看着乔纳森的眼睛,“如果你对这一切感到抱歉,那就去努力成为一个善良而强大的人。”
“因为只有善良而强大的人,才能一直坚持做正确的事。”
此刻从乔治身上散发出的正直光芒是那么倒恶魔的胃口,但乔纳森闻起来又鲜嫩得像上好的羔羊肉,迪奥夹在这两人之间实在是太煎熬!他不得不把脸埋在乔纳森的后脖子使劲猛吸。
好哄的乔纳森很快接受了这种说法,他不着痕迹地甩开迪奥,擦干眼泪对父亲露出一个信任而向往的笑容,“我会的爸爸。我要做这样的人!”
迪奥在一边发出喝倒彩的嘘声。
乔治松了口气,接着问乔纳森今天都做了什么。乔纳森把自己往常会做的事组合了一下编了个故事,刚刚才说要善良转头就对自己的父亲撒谎让他有点心虚,同时也让他变得更好闻了!
二人说了会儿话,亲子时间宣告结束,在离开书房前乔纳森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爸爸,赎罪券是什么?”
这题实在有点超纲,乔治在乔纳森的灵魂拷问里沉默了几秒,板起脸把他赶去洗澡了。
在浴室里乔纳森坚决地把一直照顾他生活的女仆关在了门外,因为迪奥戳着他的后背挤兑他——嚯,是谁还要别人帮着洗澡啊?是谁啊?
乔纳森捏着自己的毛巾,“迪奥!你就不能出去一下吗?”
“好问题,你以为你这小身板有什么观赏性?”,迪奥抱着臂没好气地说,“还记得我们达成契约时你说了什么吗?你让我不要走动!”
“是你让我没法离你太远的,要怪就怪你自己。”,他在乔纳森额头那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隐藏标记上敲了一记,乔纳森的回答是毫不犹豫地甩开毛巾扑了过去。
一场微型战役在浴室里爆发,战败国是湿漉漉的人类小孩。迪奥操纵浴缸里的水像海啸一样浇了他一身,而他泼过去的水却穿透了迪奥的身体,就好像他只是个不存在的影子一样!
乔纳森只能顶着背后戏谑的眼神飞快把自己搓了一遍,在想要擦干时才发现毛巾已经在刚刚的大战中英勇就义了,他不得不额外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三十秒的亲亲——来换取迪奥的有偿魔法烘干服务。
迪奥抱着热腾腾香喷喷白净净的乔纳森大快朵颐,小孩的手环在他脖子上,好像想勒死他一样地报复性用力,但对恶魔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在心里查着数,亲了足足五十多秒才停,因为乔纳森的脸就要红过一次热水澡能带来的合理色号的最高值了!
而乔纳森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血亏了二十秒,上一次因为太震惊,他大半时间都在神游天外,这次他可算意识到迪奥在“技术很好”这事上并没有说谎了!他把他搞得头晕目眩的!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难道迪奥和很多人都亲亲过么?”,乔纳森向他投去一个谴责眼神,伤风败俗!
“你猜。”,迪奥恶劣地笑了。
“我猜没有。”,乔纳森严肃地说,“因为你够不着!”
迪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乔纳森在讽刺他的身高,小孩学坏真是太快了!
“本迪奥有两米高!而且不算角!现在只是被限制了力量罢了!”,他气急败坏地掐住乔纳森的面颊,后者一边挣扎一边在他的手掌下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看你爸爸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长不到那么高!”
他们像两只猫一样在洗手台上扭打了起来,如果不是女仆因为时间太长而过来敲门询问,迪奥可不会那么容易放过他。
就寝时间,熄灯关门之后,乔纳森说,“迪奥,别这样。”
“怎样?”,两道红光在乔纳森脸侧闪烁,是迪奥眨了眨眼。
“你眼睛太亮了,我睡不着。”,他委屈地说,“而且你身上好冷。”
“你当这是车前灯想关就关啊?”,两盏红灯暗了一秒钟,大概是迪奥翻了个白眼。但他还是让自己的身体穿过被子,躺在了被罩上。
“你到底有没有跟很多人亲亲啊?”,乔纳森嘟嘟囔囔。
“怎么还惦记着这个……”,迪奥都感到有些无奈了。
“因为我想了解迪奥啊。”,一片黑暗里人类小孩轻声说,“你让我喜欢你,如果不了解的话我又要怎么喜欢你呢?”
迪奥像活见了鬼一样瞪着乔纳森,之前他那么说只是开玩笑而已,但乔纳森好像是认真得想要进行实践。他不认为这个小屁孩知道什么是喜欢,又或者真的认识到了这份契约的严肃程度——这小子迟早会懂得,然后会宁愿从来不懂得,而他才不在乎乔纳森会为这种幼稚付出什么代价呢。
但随即迪奥又想到在结下契约的那次亲吻时看到的乔纳森的内心世界——正是他们现实中所在的晴空、大树和草地——这颗心如此透彻而纯粹,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这让他有一瞬尤疑,搞不清自己是希望当乔纳森足够成熟时会做出更正常的选择,还是不。
“像你这种顶级的灵魂,几百年也不会有一个的。”,恶魔最终撇过头去,“我可不会用刀叉吃薯片。”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还以为是乔纳森没有听懂,转头看去时才发现乔纳森已经睡着了!这破孩子甚至还咂了砸嘴!
迪奥在心里用地狱粗口狠狠地问候了乔斯达家的十八代先祖。
“……傻子。”,他着乔纳森的睡脸,没意识到自己脸上一贯的笑容消失了,“你越了解我,只会越不喜欢我。”
这晚上乔纳森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来到一个破败的高塔,踏着没有止境的台阶旋转,没走几层他就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向上还是向下了。每一层的墙壁上都有两扇精美的彩窗,玫瑰、风信子、绣球花和郁金香交替出现,一扇窗外永远是血红的圆月,另一扇后是银白的新月。
乔纳森呼喊着每一个他认识的人的名字,在无穷的花与月间奔跑,身上印着红与白的万花筒似的碎光。终于他筋疲力尽地坐倒,恍惚间看见塔顶(亦或塔底?)有一个金色的身影,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从来没喊过迪奥的名字。
虽然那个身影一直背对着他,但他莫名其妙地认定那就是迪奥,因为一切说不通的事肯定都是因为迪奥。他试探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个影子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离奇的梦境就在那红色的目光里寸寸崩解了。
乔纳森猛地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他迷迷瞪瞪地被女仆拉着起床穿衣,在浴室的镜子前回想着昨晚奇怪的梦——好像有一座塔?一个金色的奇怪家伙?——然而那些片段像拔掉了塞子的洗脸水一样在几秒内就从他大脑的洗手盆里哗哗地流掉了。
迪奥则很有精神地在镜子里和他打招呼,衬衫上一个褶都没有,看起来不是早就醒了就是一直没睡。他用一种奇特的悲悯目光打量着乔纳森,看得后者直发毛。
“怎么了?”,乔纳森有些不好的预感,“你不要现在亲我!我还没刷牙!”
“很高兴你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这个,但我只能让你失望了。”,迪奥扬起眉毛,“我可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这是句实话,因为犯困的脑子里想的东西尝起来老是跟怪味豆似的。
“虽然我很想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情,但是……” ,恶魔假惺惺地叹息一声,“唉,算了,现在就说怕你吃不下早饭。”
他这句话成功地让乔纳森一顿早餐吃得食不知味,就差没把麦片喂到鼻子里去。但他很快就知道迪奥指的是什么了,因为早餐后乔治把他叫到书房里。不知道这位父亲是认为能够对殖民地和赎罪券好奇的乔纳森已经可以更进一步了,还是单纯不想再负责回答小孩子的难缠问题——乔治给他找了六个家庭教师。
就这样,因为迪奥,乔纳森无忧无虑的童年彻底地结束了。
头一周里他们的教学进度相当不乐观,家教们委婉地暗示乔治管管孩子救救老师——“噢,小乔纳森当然很听话,要是他能稳重点儿就更好了。”
对此乔纳森也是一肚子委屈,他也想安安分分地坐在座位上,但是迪奥老在一边扰乱他,包括但不限于站在背后捂他眼睛和在黑板前跳地狱踢踏舞。
对此恶魔是这么说的:“你是要叫我跟你一起听这些无聊的狗屁?那我要疯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家庭教师们不要疯掉,乔纳森只得答应帮迪奥从父亲的书房里偷几本书出来。他上课的时候就把那些书打开摆在一边,迪奥就趴在一边看,他要翻页时就戳一下乔纳森的手臂叫他帮忙翻,因为书不可能自己虚空翻页。乔纳森惊讶地发现迪奥是真的很喜欢读书,他看书时表情宁静而平和,垂下的眉眼都没那么锋利了。
在他们终于能短暂地和谐共处后,家教们的教学计划也能顺利进行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美中不足的就是乔纳森老是在上课时翻别的书,而且速度还不慢。有一次历史老师终于忍不住拿起那本书看了看封皮——SEIN UND ZEIT——他默默把书放了回去,升起一头雾水和肃然起敬两种情绪。
春去冬来,乔纳森学完了近代通史,迪奥看完了资本论。人类小孩胆战心惊地通过了结课考,因为迪奥一直在他耳边对他写下的每一个答案发出真假参半的叹息。接着乔纳森开始学数学,迪奥则拿出了THE GOLDEN BOUGH,人类小孩有时候会跟他一起看,听他讲些地狱版本的神话故事。
事实证明人类其实相当柔软可塑,与什么东西朝夕相处,就被捏成哪种形状。乔纳森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先于意志开始适应某个恶魔的存在:左胳膊是头一个背叛者,它已经变成迪奥手里的摇铃了,迪奥动一动手指,他的左手就忠诚地抬起来去翻书,根本不用过大脑。到最后就连嘴巴也抛弃了他,想当初乔纳森一被迪奥亲就会脸红,现在他的嘴巴总是擅自和迪奥打得有来有回。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约法三章,迪奥的饭点只能比着人类的进食频率来,然而不久后他们就追加了下午茶,然后是课间餐,接着是餐前酒、餐后水果、零食时间——这个该死的恶魔竟然每天都能找到二十个不重复的崭新借口理直气壮地向他索求!到最后作为乔记24小时自助餐馆的老板兼主厨,乔纳森已经完全放弃向某个白吃白喝的家伙讨回公道了,实在是餐饮界难得的良心。
他们在浴室要亲,课间时把书立起来躲在后面亲(“满脑子油墨味”恶魔挑剔地说,但实际上非常乐在其中),就连躺在床上时迪奥还老是要把他揉在被子里按在枕头上享受宵夜。这直接导致乔纳森的口头能力突飞猛进,有一次他们破天荒地亲了快五分钟,因为谁都不肯先服输,最后迪奥还是赢了,靠的不是技术而是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紧跟着身体的步伐,乔纳森对迪奥心理上的抗拒感也随着那年冬天的薄雪在开春消融了。契约签订的头几个月里他一走到没人的地方心里就惴惴的,担心恶魔会动手动脚地捉弄他,现在他竟然觉得庄园里怎么到处都有人啊,搞得他们都没几个能好好说话的地方。
这种转变发生得无声无息,在乔纳森的印象里,仿佛早晨的餐桌前他还在对着上帝暗自祈祷,希望祂能派个天使什么的把迪奥收了,到晚上他就挨挨挤挤地缩在床上听迪奥讲鬼故事,怕得抱着恶魔不撒手。有时候他简直怀疑迪奥对他的大脑动了手脚,但心里有一个小声音在窃窃私语,说那就是出自他自己的意志。
实在很难对乔纳森的大意轻心加以责备,自打遭遇了那次不幸的车祸,乔治对这个独子看得极严,恨不得绑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乔纳森已经快要七岁了,但连镇上的教堂都每年只去三次——爵士先生宁可将神父请到宅子来——偏偏迪奥大约从上上辈子开始就是个没有家的野鬼,人世间的所有牵绊一概拘不住他的魂。
当他声色俱佳得讲述自己如何第一次到人间就迷失在上埃及茫茫的黄沙间,千里万里无人烟,只好附身在一把刀上蛊惑了考古队,他们带着他沿着白尼罗河的瀑布一层层往下进了开罗。从研究院到博物馆,又从博物馆到拍卖行,接着被多位阿拉伯亲王争夺,搅起一片腥风血雨,最后被供在一所大宅里,还有人为他成立了一个古怪教派塔罗会的风光往事——任何一个正常的六岁男孩都免不了为故事里所有那些“你爸爸不让你干的事”所诱惑。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乔纳森觉得有一个恶魔跟自己形影不离这事变得无限接近于一种福祉。很难说迪奥有没有在故意纵容着这份天真,预备着以后拿这颗全然真挚的心摔在石头上取乐,但至少在行动上,他确实证明了自己在蛊惑人心这方面没有堕了恶魔一族的声名。
晨光日复一日照耀着镇上那条小河,被风吹皱的水面澄澈得像带刻纹的玻璃,车篮上印着报社徽章的自行车在石头桥面颠簸,人间的岁月就这样由餐桌旁乔治举着的早报上一页页得翻过了。乔纳森偶尔回想一下都会感到吃惊,他和迪奥认识的时间已经快要占到他短短一生的一半了,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一比例还将进一步扩大。
在把基础通识课学完后,乔纳森的年纪从六岁变成了十二岁,然而家教也从六个变成了十二个,新课程包括宫廷礼仪、艺术史、马术、酒品鉴赏和基础经济学等等。大部分课程他都能应付得来,除了马术,因为那些马儿见了迪奥就跑,就算费尽千辛万苦骑到背上,它们也怕得腿软。
即便如此,他的学习进度还是让乔治大加赞赏,据说乔斯达家的祖先们基本都是到了十六岁才开始这些课程的。但乔纳森并不为此骄傲自满,他敢保证,假如先祖们背后也有一个时时刻刻挥着冷嘲热讽的鞭子的恶魔,他们会干得比自己更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乔纳森都以为自己只要为那纸契约付出嘴巴的使用权和一点点个人隐私罢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那天因为功课完成得很好老师放了他的假,他照常爬到庄园里的大树上,在枝叶的遮蔽中跟迪奥有一搭没一搭得闲聊。这时他远远看见石墙边有几个人,好像是几个坏小子在捉弄一个姑娘。
“住手!”,他跳下树,三两步翻过了围墙,和那几个人打了起来。
在这之前他从没和迪奥之外的人打过架,而且从没打赢过,所以在冲过去之前已经做好了被暴揍的准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的拳头下那几个坏蛋丢盔弃甲的速度快得像见了迪奥的马,他甚至都还没活动开呢。他突然意识到作为一只在地狱里摸爬滚打的恶魔,迪奥的格斗技术说不定还挺专业的。
“全靠蛮力,毫无章法。”,迪奥挑剔地评价乔纳森的拳术,乔纳什没有理他,走向那个一脸惊慌的姑娘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她也跟着露出了一个非常纯真的笑容。
那双明快含笑的眼睛下藏着的一丝微妙情愫使乔纳森莫名紧张,这份紧张让他在她面前支支吾吾地,演讲课上学到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好在女孩也有点不好意思,她向乔纳森道谢后飞快地跑走了。
因为一直在分心思考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接下来的一整天乔纳森的学习效率都变得极其低下。他原以为迪奥肯定会就他无心学习的事嘲笑他,但恶魔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那本DIVINA COMMEDIA间或发出一声轻笑。
乔纳森好奇地侧头去看是什么使他发笑(在迪奥看君主论时他也跟着学了点意大利语)那纸页上写的是:
那位享有天国之福的美丽圣女召唤我
而我自己也欢迎她对我发号施令
她那一双明眸闪闪发光
胜过点点繁星
乔纳森的那种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了就寝时间,在迪奥惯常揽着他吃宵夜时,他的思绪也没完全从漫游回归。
“哦,乔乔,你长大了啊。”,结束亲吻的恶魔意味深长地说,“原本还想再过几年的,但我觉得你现在就有必要学学生理卫生了,这真的很重要。”
他话里的幸灾乐祸隐藏得很深,但乔纳森还是听出来了,他隐隐有一些不详的预感,但还没等他抓住那条尾巴,就被迪奥老师的生理卫生课夺走了注意力。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也太、太……”
他太了半天也没出个所以然,最后红着脸喊道:“伤风败俗!”
“再过几个月就连你的丹尼也会想着找小母狗了,这是自然规律!”,迪奥微妙一笑。
乔纳森锤了他一拳,毫不意外得因为迪奥虚化身体而打在空气上。他一部分是在气迪奥拿自己和丹尼比较,另一层原因是他联想到了一些关于迪奥的不合宜的画面……
总之,这份想象让他像犯了罪似的下意识低头躲开了迪奥鲜红的目光,好像那是两把手术刀似的。
“你要是看上哪个姑娘也不奇怪。”,恶魔暗示般地说,“比如白天那个艾莉娜班德鲁多,她爸爸是镇上的医生,你三岁半时深夜惊风,他还为你出过急诊呢。”
“你怎么知道!”,乔纳森大惊。
“我没跟你提过?”,迪奥故作惊讶,“只要看着人的眼睛,我就能读取他们的记忆,不论远近。唉,这搞得我每次去玩牌都很没意思。”
“你!这是我的隐私!”
这能力也太犯规了吧!乔纳森不甘心地想,那他小时候闹的笑话不都被迪奥看光了啊!
在乔纳森提到“隐私”时,迪奥的面孔上似乎窜过一丝冷笑,他没有管懊恼中的乔纳森,径自对艾莉娜进行了一波锐评。
“就脸蛋来说可以给到7分、身材么还有发展空间、头脑聪明——对你来说算聪明、温柔体贴心灵手巧、是很会持家的类型。” ,他掰着手指一条条地数,乔纳森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不明所以。
“如果不考虑家世背景以及她大概率会在婚后要求管账,算是妻子的完美人选。”,恶魔下了总评。
“妻子……”,乔纳森瞠目结舌,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转到这个方向。
“乔乔,要知道在另一半的选择上如何慎重也不为过。”,然而迪奥扯开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意有所指得眨了眨眼,“人类总是会被美好的表象蒙蔽,需要我帮你看看她的真心么?”
看看……她的真心?是指像刚刚对自己做得那样,在对视的一瞬间进入她的大脑,把她三岁时的事都翻出来?乔纳森的脸色瞬间变白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他早已被迪奥深刻地占有了!
这个恶魔是将他的双脚困在地面的引力,是将他的山脉吞噬为海脊的汪洋,他无法摆脱他就像雕像摘不掉头上的帽子,甜甜圈拿不掉中间的洞!他已经无法将另一个人引入自己的生命了,他怎么能做载着异形的飞船上的那道求救信号呢?
迪奥看着那些深蓝色的美味光晕又从乔纳森身上满盈而出,知道这个傻子可算发现自己早就成为一个只能存在唯一置顶位的聊天APP了。
说实话他策划这个场景有好几年,在每一次彩排里那个演员迪奥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得,但当这出戏顺利公演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卷起了说不清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欣悦的情绪,然而总导演的威严和影帝级的演技还是支撑着他把准备好的台词完美地说了出来。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像这样干涉你的择偶标准。”,他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考虑到我将要被迫围观你们每一次的卿卿我我;出席你们在电影院包厢、咖啡馆隔间、情人旅馆大床上的每一次约会;参与你们订婚宴、婚礼和蜜月的全程;也许还会先你一步去产房里看你们孩子的脸——如果你找了不像样的女人那我可太受折磨了。”
他假惺惺的语气让乔纳森气得发抖:“你早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经历你刚刚说的一切!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要说得好像我有得选!”,
“你本来有得选,但你选择做一个善良的人,就必须支付另外的价格。”,恶魔残酷地微笑着,他那种非人的狷丽让这个笑容美好得可以拿去卖钱,而乔纳森的内心只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孤冷。
乔纳森分不清这钟心灵的痛苦有多少是因为自己成了滚滚银河里那个孤独的星星、玻璃罩里的玫瑰,还是因为他在明白自己心意的下一刻就意识到他所爱的人打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他,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那里若无其事地说着什么“择偶”。
“我真宁愿从来没见过你。”,最终乔纳森疲倦地看了迪奥一眼,缩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脑袋。
他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才入睡,又在梦中来到了那座熟悉的高塔,这些年他梦过这地方好几次,但醒来后都会莫名忘却,如今他倒是知道这八成是迪奥构造的幻境。他已经比之前长高了一大截,而那些石墙、花窗和两个月亮却在七年时间里巍然不变,瑰丽冰冷一如初见,即使他曾那样拼命地在石阶上辗转,似乎也没留下一丝足迹。
四下宁静之极,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微弱得回响,这种诡异的停滞感让乔纳森再也无法忍受,他带着心中全部的勇气决然地向着面前的彩窗挥拳。绣球花无声地绽开,那些柔软而曲折的花瓣片片迸射,粉白、亮绿、钴蓝和血红的花的残骸钻进他的瞳孔,在眼底反射出金色的光晕。
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乔纳森猛地转身,却迎面撞上对方呼出的白色霜气,瞬间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一道高大的身影代替红色的月光笼罩了在躺倒在地的乔纳森,完全体的金发恶魔慢慢地绕过躺在地上的乔纳森来到那被拔去的花留下的狰狞空洞前。那扇窗像一张永不餍足的仰天大嘴,对着天空发出渴求的怒吼,他从参差的玻璃獠牙上向外看去,塔底无边无际的银色砂海中亮着一点明亮的绿——是一颗枝叶茂盛的树和一圈小小的草坪。
迪奥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他念头一动,银砂就蔓延而上吞没了那片微型绿洲,绣球花散落的花瓣沿着迸裂的路径逆飞归位,彩窗再次光滑如新。他俯身抱起乔纳森,恶魔的双翼在背后展开,空气中闪过一道透明的涟漪,他们一瞬间就跨越了难以计数的楼层,直达乔纳森奔跑了七年也未曾触及的顶楼。
顶楼被一个巨大的金色时钟占据,钟面有一百条刻度,此刻那唯一的指针正在刻度六与刻度七之间。迪奥把乔纳森放在钟下,他凭空一招,一片深蓝色的光晕从人类少年身上飞到他手中,变成了一把耀眼的蓝钻。
他垂眼看向脚下睡出了鼻涕泡的乔纳森,目光却穿透了心灵世界凝视着现实里那个蒙着被子的背影,明明一切尽在掌握,却感到手掌中的蓝钻变成了抓不住的流沙。
那晚之后他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冷战,乔纳森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当作迪奥不存在,他不再跟他说话,也不帮他在上课时翻书了。迪奥的那本神曲就这样停止在由炼狱而升天堂的关键阶段,乔纳森的学习则开始突飞猛进——他好像把全部的心神都投入进去,用功课塞满头脑。
他也开始有意地不在庄园外面露面,找不到他的艾莉娜只得托门房送来的一小盒水果作为回礼,他将它们都分给女仆们了,因为觉得自己不值得领受女孩那么真诚的谢意。乔治对儿子突然的沉静非常担忧,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回,都被乔纳森搪塞过去。
自然,乔纳森决定做一块闭口不言的石头、对擅自把年幼无知的自己拉入永恒监牢的金色霸权展开沉默抵抗的行为完全在迪奥的意料之中,而他没意料到的是这抵抗究竟能持续多久。
日落得越来越早,气温持续下降,傍晚时分萦绕在庄园附近树林上的夜雾逐渐变得清晰可见。九月转瞬而过后他们又送走了十月,在十一月脚步的尾声响起之时,辛勤运转的炉子和取暖器们使每一扇窗户都挂满了霜,看起来简直像因纽特人的雪洞。
最终,连十二月都已经过半了。
迪奥不愿承认自己开始隐隐焦躁——这完全没道理——他曾在地狱最深处的硫磺火湖里挣扎过无数岁月,时间之于他的价值接近于零,而忍耐几乎成为了他的本能。
更不用提乔纳森并没有违背契约,他们每天睡觉前还是会亲上一次。当然咯,态度公事公办——就和全世界所有在市政厅缴税窗口工作的人得到的一样,或者说,就像其他所有和人类签了约的恶魔得到的一样。
当他隐入树影,满腹算计地垂头盯着草坪上那个六岁小孩蓝色的发旋时,迪奥所预计的也无非是这种待遇。然而现在他把自己挂在靠近壁炉那张古董沙发的扶手上,撑着下巴看乔纳森在五步之外帮着女仆们装饰圣诞树,心情无限接近于在窗外尖啸的那把寒风。
宅子上下为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忙碌了许久,此刻在这个温馨舒适和房间内,银绿两色的缎带已经覆盖住了天花板上雕刻繁复的石膏角线,每面墙的正中都挂着一个由雪松、冬青、尤利加叶和银质铃铛组成的精美圣诞花环。
大家一起把那颗犹自带着树木清新苦涩味道的冷杉缀满了红银两色的金属小球、大大小小的拐杖糖和闪起来令人眼花缭乱的LED灯带,最后由乔纳森爬上梯子把金色的伯利恒星放置在树冠上,未来一周里它将会安静地坐在那里大放光明。
平安夜、唱片机里的圣诞颂歌、在场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热红酒弥散开的甜丝丝的柑橘和肉桂香气,这一切都让某个恶魔大感没趣。迪奥站在乔纳森身后,橙红色的冷眼扫过欢乐人群,百无聊赖地想着要不要把那盏一百来斤的水晶吊灯弄下来。
夜色渐深,去镇上的车在下面按起喇叭,几位平日照顾乔纳森起居的女仆在离开前拉着他好一番叮嘱,乔纳森好不容易送走她们,转身就看见迪奥正背对着自己站在窗边。
大概对恶魔来说人间的寒暑太过不值一提,迪奥还穿着当年他们见面时那件薄薄的白衬衫,颈后的头发微微触及衣领,再往下是隐约透出的肩胛锋利的轮廓。外面滴水成冰的寒气仿佛藉由这个尖利的背影传递到乔纳森眼底,冲淡了他周身融融暖意。
乔纳森顿了一下,慢慢走到他身边,驻足向外看去。
雪早些时候已经停了,此刻天地间素白而静谧,令乔纳森想起梦里那片银砂荒漠。但远处镇子暖黄色的闪烁光影和庭院里间或飘上来一阵离开大宅的人们的笑语,给这一切画下了截然不同的笔触。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迪奥一眼,几乎同时,那双橙色眼睛也转了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乔纳森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已经长得和迪奥一样高了。在二人沉默的半响里,教堂钟声遥遥响起,宣告那光辉的日子已正式到来。
“圣诞快乐。”,乔纳森轻轻地说,他惊讶于这句话就这么自然地从嘴角溜了出来,就好像那个以无与伦比的毅力保持五个月沉默的人不是他自己。
这下好了,迪奥一定会得意忘——
“你知道这句话在我们那儿是个诅咒对吧?”
金发恶魔拧着眉看了他一眼,嘴角那一点嘲讽弧度似乎是天生如此,但仅此而已,乔纳森本以为他会跳起来为自己的最终胜利高唱地狱赞美诗呢。
“实际上,我不知道……”,乔纳森放弃般咕哝道,看向迪奥的眼神活像第一次认识他,“之前那么多年怎么没听你提过?”
不知这句话哪里触及了迪奥的雷区,对方朝他露出了一个甜蜜且毛骨悚然到极点的笑,而那个笑容里咬牙切齿的成分让乔纳森突然福至心灵——因为这不是一种胜利,远远不是。
他的人生确实被迪奥所侵略、所禁锢、好似被绑在一艘没底的帆船上远航。但说到底,如果一座监牢里有且只有两个人,谁是囚徒谁是狱卒还重要吗?是海盗夺取了金币,还是那金币诅咒了海盗?
看着乔纳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迪奥的眼神变得更阴郁了,那眼神明晃晃地告诉乔纳森,在这五个月无声的战役里,某个恶魔也开始意识到这种占有里隐藏着的另外的价格了。
“其实我想了想,无论如何我们要待在一起一百年呢。”,乔纳森忍着笑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只要你保证不擅自对其他人、尤其是我身边的人使用魔力,我就保证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无视你。”
他冲恶魔伸出手,“怎么样?为了我们彼此的生活质量?”
迪奥恶狠狠地瞪了那只手几秒,看起来非常想把它剁掉,但最终也只得迅速回握了一下,看起来极端不情愿又无可奈何——说实话,他也确实不想再重温那无趣的五个月了。
有那么一瞬间,乔纳森打心底产生了一种殖民地翻身把歌唱的快乐,但这种胜利感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因为迪奥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恶劣笑容。
“既然我们已经宣告停战,那么为了我的生活质量,你该给我圣诞礼物了。”
“凭什么?而且我还没有,完全,原谅,你!”
“因为契约上写着——喏,逢年过节为迪奥提供礼物。”
“这是你什么时候又加的!我拒绝,除非你把我们刚刚谈好的那条也加上去!”
“我拒绝。”
如果拥有同一只恶魔共度青春、每天吻得难分难解、三五不时还要滚到床上的传奇经历,理论上来说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你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但当乔纳森身披学士袍,在海浪一样起伏不绝的掌声里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演讲时——他在考古学与国际法的每一门课里都拿到了第一名——还是忍不住用力地眨了下眼。
他的大学生涯简直是一场奇妙的冒险:在开罗参与四千年前太阳神庙的发掘、觐见女王、在墨西哥亲眼目睹三座史前石像的出土、列席联代会。然而其中最具挑战的部分是——也只可能是——在随身携带一个迪奥的情况下仍然使人类文明和国际关系不至于产生无可挽回的损失。我们得说在这方面他做得相当出色。
此时此刻,迪奥正像他永远在做的那样极度蔑视地斜倚着讲台——虽然他就比讲台高上那么一点儿——抱着臂对下面那片兴奋的人群发表尖刻的评论,“嚯,我们伟大的橄榄球队队长、男学生会主席、兄弟会名誉副会长乔斯达先生有一群很狂热的追随者嘛。”
这么多年过去,乔纳森的耳朵早已学会自动过滤掉迪奥对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冷嘲热讽,况且他十分确定某个恶魔火气的根源是被发言环节打断了对鬼故事热帖的阅读。
显然人类互联网文学、短视频和迷因对阅读审美的摧残就连恶魔也不能幸免,任何人见过这家伙在教室里坐在乔纳森牌靠背椅上,在抽屉里用手机偷偷看“looks like grandmather fxxking thing!”的猫视频的样子,都绝想不到使他当年这么聚精会神看过得还是《会饮篇》。
上帝……或者撒旦保佑,乔纳森还是成功结束了演讲,并且第一万次庆幸人类的摄像机拍不到迪奥,不然全世界都会发现可怜的校长的假发实际上不是风吹掉的了。
宿舍彻底清空后,好像连带着回忆也恍惚了,乔纳森把钥匙放在桌上,不太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就把门轻轻合上。他正计划前往大洋彼岸的新大陆,而这绝对会是另一场精彩至极的人生冒险,因为他有迪奥作为旅伴,而且这个旅伴正在旁边说着:
“我要去好莱坞看看,这伙人拍恶魔很有一套……也许他们确实见过真家伙。”
“嗯。”
“不要坐飞机,你知道上次我掉下去后飞着追你有多累吗?”
“嗯,那我们坐游轮吧。”
——想想还真是对未来充满期待呢。
END
横跨两年半改了无数版终于填完这篇,我很幸福,希望你也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