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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迪奥视角
夏天发的最严重的一场高烧里,我久违地梦到了我的好朋友。我们住在英国很偏僻的一个小镇,好像是要乘坐三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达伦敦。发高烧的前一个夜晚,我正在勃朗特瀑布前逗留。说是瀑布,其实并没有瀑布的光彩,惟有水和石块间汩汩的水声,撞击时发出了空勺子拨弄空气的清弹。我脱了鞋踩在正值繁盛的草地上,脚趾间的空隙被这些草叶子挤满了,然后我的脚趾像一把大钳子夹住它们,拼命地拱起脚背。
这条瀑布往下的溪流并不怎么湍急,所以夜风也是十分舒爽,吹进了我的里衫。在这样的情境下,我孤独地站在偌大的斜斜的草坡上,坐了一会儿,躺了一会儿,从身体一路传来的脚下或背下草叶的声音,还有水的声音,向该去的方向慢慢远去了,但是,回荡在空气中的还有未消散的残留,当我聆听的时候,残留直指上夜空,源源不断地朝头顶这块深不可测的穹顶飞走了。我感到自己被夜空晾在这里,太过忘我,夜间的温度降到最低时,我的双臂终于向我诉说了冷意。我离开了,第二天起床,嗓子变得肿胀漏气,吞咽时其中的门扉无法闭合。直到黄昏,脖子里那颗破烂不堪的喉咙稍微瘪下去一点,迎来了低烧。
人在低烧时,感到意识非常清醒,我就躺在黄色的被单下,当祖母进来察看我时,我正在漫无边际地神游,但同时,只要稍微进行一点动作,就会带来万花筒般绚烂而漫长的头昏脑涨。我的呼吸喷薄在祖母的手背上,滚烫的呼吸和温热的手背交叉在一起,徐徐回拂在我的鼻翼上,我吞下药片和热水,再次睡下了。
到了夜晚,进入102℉,难耐的高温与湿空气胶着成了汗蒸的酷刑,我极不安稳、极不舒适的身体不断蠕动着,只要安静一秒,肌肉便发出阵阵痉挛的抗议。我破破烂烂地咳嗽,从窗户眺望到天空的繁星,在病的笼罩下渐渐昏睡过去。而后,我频繁地在床上醒来,睡眠脆弱到可以一把捏碎,时时在半梦半醒间回荡,这样的现实和梦境,我到底身处何方呢,墙角的花草,花草脆韧的叶片,河风吹荡起来,它们互相碰撞摩擦,比虫的翅膀还要轻盈的叶片的纤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屋外的世界不断侵袭进来。我断断续续睁眼,看见房间内熟悉的陈设,然后再闭眼,感受到皮肤上缓缓流过了微风,躯体正躺在户外。云层深深的反光下出现了山谷和峰峦的影子,在广阔的平地间,黑夜的尽头一览无余,我的四肢的知觉、脏腑的知觉,就像粒子一样被风吹走,我失重了,残留的病体开始飘向夜空,如果我的整副躯体都是残留,不知道此时地面上还剩下什么。我向下望去,在漆黑的草地间,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草地和树叶缭乱地翻滚着,他整齐、整洁地伸出了手臂。我咳嗽一声,现实的房间映入眼帘了,眼睑之下如此湿润,再闭上眼,又回到了他的怀抱。巨大的感情在梦的平地上理所应当地行走,此番他接住我的病体,我感受到了对他的依恋。当他将下巴靠上我的头发,紧紧抱住我……整个夜晚闪烁不清,醒来时将近凌晨四点。
环视四周后我浑浑噩噩地起身,穿过空无一人的黑暗客厅走向浴室。浴室瓷砖冰凉,从花洒里析出的热水泼在布满水痕的金属管上,旧的或者是新的水的形状交错不清,我站在水下,蒸汽像开花一般扩散了,头顶上方的冷光体贴地包裹住我滚烫的裸体,我握紧了自己的手,脸庞紧挨着墙壁,一阵恍惚。那张伸出手臂的脸即使模糊,毫不具体,靠它依凭着的我现实的记忆与印象,重叠上了我的好友,乔纳森处于少年和儿童之间暧昧的肉脸。梦在我的现实中留下了他未来的面影,我不断地回溯,它们不只是画面,那深层的梦的意识牢牢根种在我的体内。祖母被惊醒了,闻声前来,用她纸一样的皮肤抚摸着我的眼皮,水珠从我的睫毛一路滑下去。
乔纳森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手便紧挨着他的手,两只婴儿浅色的头皮躺在同一个摇篮里。在那时我依然记得呼吸的第一阵空气,其中便有从他的肺部中吐出的一部分。我所能见到的景象,是由摇摇晃晃的天花板指引着带来的,陌生的世界的施压下,婴儿们本能地转过头,看见侧躺在身旁的皱皱的脸皮,我清晰记得在那个降生不到一个月时我的疑惑,我看着他,就像照镜子一样看到了我自己。我和乔纳森所生活的小镇并非十分不堪,进入两千年以后,我们才终于有了人的雏型,所以即使婴儿时期,那卵生一般的胚胎样貌还停留在我的脑内,可是,能够支撑我们转过头看到对方的本能,早在成为人的过程中磨损掉了。
乔纳森嗫嗫嚅嚅地询问着我的病情,在拜访我家时,提了一篮鸡蛋,他背后绿草茵茵,低我三个台阶的位置,两只手臂十分有力地将它呈上来。我们升入了中学一年级,而他已经拥有了汗湿的饱满额头,像麻绳般柔韧的力气此时充盈在他身体的这个容器里。带着他厚厚的制服外套,我们一起走过明亮的客厅,来到我的房间,看见他脱下那件热气腾腾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皱巴巴的衬衫和领带。他的领带上散布的汗液的晶点,被窗外的阳光一路折射进我的眼睛,空气中瞬间布满了他脱衣产生的灰尘。在那一瞬间我切实感受到自己还未痊愈,他浑身上下亮晶晶的小小的光点,像洒落的圣水,一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引起一大片灼烧的白烟。乔纳森无知无觉地用这幅样子出现了,这样的他只要出现,就促成了一种破灭一切的惊扰,我那莫名的感觉一个寒战从空间中闪过,浑身的毛孔变成了鱼嘴,大口大口汲取着空气。往日在小镇上的生活,我突然觉得已经变得粉碎。我坐在地毯上倚靠着床脚,他将鸡蛋搬到厨房的橱柜里,这份日常的行为,在他将与平常无异的脸孔完全对准我的时候,到处都流出了空虚的口涎。
此后不久,我再次回到了学校,打点好了我的表面,沉入了同龄人间的流行中,与未成熟的面孔们互相注视着。在欧洲各地度过的几个短假里,流行日益蔓延开。我路过多次高大、不可一世的橱窗,乔纳森背着他蓝色的夏令营书包,站在我身旁,玻璃上他的样子与橱窗里假人男模手腕上华贵的腕表怪异地扭曲在了一起。表盘里镶嵌的钻石映射上他攥着书包带的手背,一眨眼又从钻石变成了苍蝇。我沉迷上了时尚杂志,抽屉里露出的各式各样的杂志画面,时装、摄影,在扇动的扉页间,飘出了男人或者女人的身姿。
放课后我们回到家中,乔纳森跟在我的身后,一齐坐在书架前,摆弄那些他父亲不允许购买的图画书。这些新鲜的、现代的东西,打趣的对话,让他随时随地表露出纯真的心情。太阳斜斜地射进房间,橙黄的光亮让睫毛像金子一样闪烁起来。阳光慢慢上移,乔纳森整个人都被笼罩进了这片炙热的光芒中,他细致的皮肉的轮廓在曝晒之下陡然消失,仿佛进入了一个未知的空间,简单的情绪无影无踪。那张脸上我没有看到现在的他的痕迹,全然成为了一个模糊而空白的载体。我的心怦怦跳动着,着魔一般贴近了他的面颊,慢慢停在眼前的,却只剩下他细细的毛孔。透明的汗毛包裹住他的整张脸,我毫不犹豫地吮吸上去,他顿时紧张地抓住我的衣领,感受我的唾液和牙齿,更多是唇肌带来的被拉扯的力量,他震颤起来,但我却无比坚定地失望了。口腔里徒留一块柔软的肉,我轻而易举分辨出了他空空如也的年轻之态。
撤退的下一秒,他抱住了我,变换出一个感动而难以置信的眼神。
“迪奥……"他轻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顿时明白,满怀厌弃地、更紧地贴上了他的身体。
就在地板上,他不断挪动着自己的四肢,发出幸福的嬉笑和喘息声,我挤进他身体的空隙,脸重重压上他的脖子,我的脸此时就像熨斗般服帖地磨蹭他肩颈的表皮,倒伏在他的身上,而胸腹间的意味突然变得强硬了,我支起身体看向他,发现他的头就像婴儿一般侧到一边,视线停留在床底无数的拼贴上,那些从杂志上剪下的成年男人宽阔的肩膀和胸膛上方,拼满了乔纳森的脸。
我们安静地坐在地板上,不舒适的双腿一直盘踞着,乔纳森极其认真地为我朗诵一篇语文课上新学到的诗文,即将要作为表演献给家人。此时是与黑夜截然不同的白天,乔纳森每个转瞬即逝的神情,与梦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清醒认知他就坐在身边,但是,一切都未曾如我想象一般变成我所期望的世界,我承受着只能存在于当下的苦楚,耳边诗句的词眼越来越滞后。
他的头随着诵读小幅度摇晃,而我瞥到的不过是现在的幻影。若说幻影有真实的触觉、感官,那么我应该抛弃我想要的未曾发生的现实,接受着眼前的幻影便是现实,但是,我的心情已经飞往了梦中那个确凿的未来。
我无数次重新躺回那片他曾经接住过我的草地,除了远方流水的声音,和平庸的山谷间的风,这个地方已经一无所有,连同那天晚上看见的天空,云层总是不停变换着,再也无法出现梦中的情景。这样,我的内里已经空洞一片。
乔纳森担心地关照着我的生活,这个夏天,天气也很快稳定下来,他安慰我的怀抱也轻轻传来他轻哼的歌声。在热量过剩的这个季节,我被虚弱缓慢占领了身体,不停地过敏、消瘦,包在大拇指上的创口贴,黏胶的部分甚至能重合上伤口。乔纳森变得更加沉默,浸润在我始终忧郁不堪的目光中。从杂志上剪下的那些成年男人的身体再也没有增加了,即使如此,他的书包里这些由他收集的拼贴纸片从未消失过。乔纳森的玩具的发条损毁了,从里面的螺丝处裂成两块,我们摊开手掌看着它。
入秋前的最后一段时光,我们在勃朗特瀑布的溪流边和狗一起玩耍。即将升学,而我的意识还极为邈远,肺部一旦不畅,就有种轻快的濒死之感,我的脸被乔纳森的衬衣袖子断断续续拂拭,他跳起来,扔着飞盘,和他的狗丹尼比赛跑步,等坐回我身边时,浑身湿透,汗水一滴一滴从发丝流到鬓角,再从下巴上掉落。溪水波光粼粼,太阳正完全裸露在我们的上方,远处的草坡一望无垠。乔纳森身上蒸腾而出的热气,源源不断地挥出,转化为旺盛的活力扑打在我身上,我漠然地注视着头顶饱满的蓝天,在他的扑打中,突然一阵颤栗,太阳在因激动而变得颤抖的视线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闪亮的光球,比以往放射出了百倍千倍的能量,我看到了光束的实体。无数光束凝聚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透明了,随着光线的渗透,连内脏也正在慢慢失去颜色。我抬头看向乔纳森,想要抓住他的手,然后,看到他黏湿的脊背,我才意识到,这正是他放出的光芒。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心率机蹲坐在头边,“滴——滴——滴——"有规律地响动。我抬起手背,牵动了输液管,铁架和水袋轻质的摩擦声回荡在这间空旷的病房里。医生和祖母的眼睛在房门外一闪而过,我和我体内的非典病毒十分默契地等待,难耐的等待里,我能确切感受到时间不停流逝过去。
无人的午间,走廊出现了悄然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乔纳森来了。乔纳森推开房门,脸上的不安早已隐去,因为他褪去了口罩,他走到我的床边,捧起我的手,眼泪滴落在废弃的针孔上面。不知道多久没有见面的时间里,他的眼睛终于如梦中一般清晰存在在我的身旁,我已经虚弱到无法咳嗽,可是看到他时,知道他一定不会死,等待着在未来抵达那个夜晚,能够接住我的身体。
天花板从眼中无限、无限的塌陷里,我的身体源源不断地失温了。乔纳森静静地趴伏在床边,陪伴我失去了呼吸的面庞,我的眼前出现了他三十年后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