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应该是沉船日贺文的。。成新年贺文了。。
你会忘记我,就像忘记海上的一颗沙。
那个高个子男人走过来了,在他足足看了他一刻钟之后。如果不是他的脚尖已经转向旅馆的方向,他可能会一直在远处,就那样继续像个什么监控摄像头似的盯着他。不管怎么说他走过来了。他走过来的时候一直低头看沙,可他还是走得磕磕绊绊。那是因为他没有穿鞋,沙滩上那些狡猾的贝壳,或者不如说锋利的小刀。他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他,他皱起眉头,那是因为脚底的疼痛。他觉得他很滑稽,他看着他曲折地走过来,如同国际象棋中优势的那一方,从棋盘上,故意用玩味的方式盯着慌乱的对手,又或者猎手与雏鹿,根本不需要多余的恐吓,胜败已经明摆在眼前。他怕他,他觉得很好笑。他走近了,就在他身旁了,但他这个时候收回了目光,重又看向那令人眩晕的,海上的夕阳。
他在等他说话。
这位不速之客伸出了手,突兀得让人感到可怜。他在他的手的颤抖幅度变得更大之前握住了它。强有力的手腕,似乎缠绕是缠绕的毒蛇,让对方感到畏惧。他的指尖动了动。他抬起头,直到这时他才得以看清来者的脸。那些如同海藻一样,柔软湿润,卷翘的黑发,被抬头的动作而滑到颈后,惬意地垂下,睫毛也是,如同蘸水笔画出来的。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声音明朗得可以比过正午那金色浑圆的太阳。
“乔纳森,乔纳森·乔斯达。”
他在笑,但你能看出他很紧张。他在假装自己是交际名流什么的,诸如此类。
“迪奥·布兰度。”他开口时差点忍不住想嘲笑他一番,有什么必要和一个蠢货用如此正式的方式,绅士的礼节,来轮流自我介绍?反正那个叫乔纳森的家伙很开心。他笑着,那双眼睛简直和用水彩晕染的一样,比海还蓝的颜色。深海区,迪奥想,再往深处窥探可以看见无数璀璨夺目的珍宝。
收回手,他问他,“你是来度假的吧?”他的身上打满了落日的印痕,余霞顺着他身体的线条,流淌到赤裸的脚尖。燃烧着的是沙,丝绸一般的质地。夕阳像炭一样,将一切都染成充满柔情的红。风吹过海面,海面成了破碎的镜子,折射出万千束光芒。
“难不成你是来这里做学术报告?”他不看夕阳了,他在看他,很仔细地看着,对方显然感到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嘴唇,眼神游移开,假装无视了他细长美丽的双目,貌似也无睹了他实际上十分勾人的,琥珀般的瞳色。“散散步吧。”他说道,这是他主动发出的邀请,而迪奥同意了。
可以看到月在天空的一角逐渐显露,太阳也到了该沉睡的时候。他们并肩走着,两个人都没想要开口说话。沙滩上留下浅浅的足迹,被微弱的海浪舔舐着,难以辨认。天变成了紫色,神话传说中天神降临的时刻仿佛就在眼前。时间变得很慢,像是沙,从细小的孔洞间漏下。而实际上他们才一同走了一小段路。不知不觉间黑色丝绒盖了下来,上面镶着的钻石开始显现出白色的微光。迪奥停下了脚步,乔纳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前行。迪奥随意地坐了下来,他朝乔纳森挥了挥手,看起来像是在拂开飞舞的蚊虫。他冲他笑了笑,有些嘲弄的意味。他不在意这个,他也坐下来了,有些拘谨,手臂环抱住膝盖。你经常和别人这样散步吗,乔纳森问。迪奥扬了扬眉毛,什么意思?没什么,就是问问,你可以不回答。他用手把金发向后捋去,行,他说,耸耸肩。你的问题像你本人一样。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因此恼怒,反而因为这样明显的数落放松了些,手放在身体两侧支撑着,微微虚起眼睛,好让自己陶醉在月色之中,仿佛他自己也是风景的一部分。迪奥快速地扫了他一眼,笑出声来。乔纳森皱了皱眉,并不是斥责的意思。之后是沉默,连星星的闪烁都未能打破它。
…
…
迪奥?他直呼了他的名字,而他没有在意这个,他在欣赏海面上倒映出的月亮的光辉,还有星星残缺的影像。你说你叫什么来着?迪奥突兀地问。他叹了口气,再次重复了一遍。是这样拼的吗,他问,看起来仿佛是思考了一下,用指尖在沙上滑动。很漂亮的手写体,乔纳森想。没错,就是这样。乔纳森·乔斯达。他看着沙上的字母,念出声来。乔纳森凝视着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干。你看到没?迪奥低声问他。什么?他回过神来,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你看,那边的星星。他以为乔纳森是没有找到,于是用手指着,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看到了吗,迪奥问。嗯,乔纳森有些慌张,随口应和着。很亮,是吧。乔纳森望去,看见两点耀眼的光,同月一起,闪烁在广阔的黑暗中。噢,有云,他说,看着一颗星星被黑云渐渐吞没。真可惜。迪奥想。乔纳森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暗夜抹去了。很近的距离,甚至能看到脸上的绒毛,在风中,小心翼翼地浮动。细弱的呼吸,不可避免地变得紊乱,也像是被风吹动的。烈阳和黑藻,发丝都触碰着,试探着,藤蔓纠缠在一起,在月下抽枝生长。琥珀样的,深海般的,目光像烛火,碰撞出一整个银河都书写不出的流光。他几乎要窒息了,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他在注视着他,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自己的思绪也是混杂的。他在沙间缓缓移动着手,正是那只在沙上写下诗律的那只手,前行是曲折的,目标是不明确的。指尖碰在一起了,他感受到了,就像被闪电击中,一道让人几乎休克而死的散发着银光的闪电。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吐不出完整的语句,哪怕是一句能够打破这样的沉默的玩笑话。他偷偷看他,他用指尖触摸他的指尖,划过修剪得当的指甲,贝壳的光泽,因不小心而留下的被蟹螯刺出的伤痕,结了痂,并不很痛,而现在在作痒,重又会流出血,热度涌流在两者之间。这回是他埋着头,仿佛永远不会褪去光泽的金发,遮住了他的眼。他急切地想被他注视,看他那比月光还更美丽的双眼,他渴望被这样的月光抚摸。他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出声,但他知道他在喊他,他知道他在看着他,他知道他渴望着他的注视。他知道了,毫无遮掩对上了他的视线。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完全看清他的脸,因为夜色降下来了。但是夜色是如此令人发狂,以至于一切都不复存在,连他们自己都被夜色深深包裹,行星的引力,宇宙间那些永远都不会有人涉足的领域,他们一概不知。意志如一颗沙粒,随着银河流去了。他们成了同一个个体,或者是无数个个体,在浅滩上,在夜色中,摒弃了所有的成规与桎梏,嘴唇是他们感知自己与整个星河的探测器,他们接吻,他的手指有着海洋一般的力量,而他就是流沙,他不愿放走流沙,用指尖捕捉着,他的生着星辉的肩膀,顺着它的指引海浪翻腾过他的身体,不让他消散,紧紧贴在一起,抓住他,因为此夜过后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他觉得他是候鸟,会飞走,再也不回来。他无法留下他,沙粒也不会再度被冲上岸,一切都在变化,在海浪的翻腾中流动,他听到了整个宇宙的密语,看到了广阔的海与沙在不停地流逝,最后他看到了他,整个他,他的脸,他最终会忘记,他和他紧紧拥在一起,可以感受到的是对方那颗鲜活的生命,他感受到了,他也感受到了,他无法抑制地流下眼泪,悲伤并不是源泉,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他会忘记他,就像海浪带走一颗沙粒,永远不复存焉。他希望他能够再紧一点拥抱他,一阵风都会把他卷走。但是他知道了他不能留住他,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他,他推开他,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推开他,连犹豫也没有,这不对,其实他知道他已经爱上他了,他们永远也没有办法分离了,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但他推开了他。他离开了。他没有挽留,他望着他,他的背影以及他的一切。他所写下的他的名字已经找不到了,海浪拍打着,什么都没有发生,不是吗?他没有留下一点他爱过他的证明,即便那只不过是一瞬的事。他抹了抹脸颊的泪水,他不再哭泣了,没什么值得哭泣的,他甚至感不到悲伤。没有人值得去悲伤。长久地望着海,海没有告诉他任何秘密,也没有带回他,更不会给他一个吻。他长久地望着如同墨一样的天空。
海没有说话。夜无比漫长。
海水涨起而终又退去。
他离开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到沙滩上,当然也没有再见到他。他去了别的地方,很远的地方。在那里他碰到了无数个他值得去吻的人。日日夜夜。他和许多人缠绵在一起。他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于是像流沙一样再也找寻不到了。正如同他和他的相遇,只有也只会有一次。回忆是海浪,不紧不慢地将流沙冲上岸。他看到他的眼,深海区,再向深处追溯会找到无数的珍宝。但他没有那个机会了。流沙再次被海水携走。他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如同候鸟展翅飞走,连爪印也不剩下。但他知道他已经忘不掉他,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