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清水,感情涌动却是很深沉的,但是我写不出来。
我们清醒地穿过梦境:我们自己只不过是过去的岁月的一个幽灵。
一
这是迪奥来到乔斯达家的第一个年头。他以令人惊叹的学习观察能力,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在这个家里混得风生水起。只需要装出一副温良庄重的面孔,摆出各种严格遵照愚蠢的礼仪标准来的动作,不论是仆人还是乔斯达的家主,都无一例外对他施以满意的微笑。除了乔斯达家的小少爷。
他的各个方面远不及迪奥。乔纳森·乔斯达,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被华服精心包裹的娇花,还未成熟。他因此对掠夺其花蜜的野蜂表现出赤裸裸的畏惧。这并不明智,因为越是暴露出内心的脆弱,越是让施暴者感到愉悦与欢欣。迪奥为了这样的乐趣,三番五次地故意招惹他,私底下擅自“借走”了玛丽·乔斯达留下的怀表,在众人面前把乔纳森的眼睛揍到流血。这是一种病态的快乐。最先迪奥只是单纯地,对金钱与权力充满了渴望。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欲望就像火一样烧着了如枯草地的乔斯达宅邸。这是不可遏制的火,不将一切生灵烧毁殆尽绝不停息的火,仿佛前世注定,这座古老的宅邸终要遭受这样一场浩劫。他来到这里不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他还要毁掉这里的一切。怎么说呢?这种奇异又令人兴奋得发抖的想法,迪奥自己也弄不明白。
“迪奥!可以帮我看看吗?这道题怎么做啊?”这是迪奥来到这里的第二个年头。他只不过稍稍对他友善了一点,他就忘乎所以地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位朋友。看吧,他那副呆傻的样子,仅仅因为学校的习题就抓耳挠腮像个丢了巢的猴子。就像乞讨食物的狗,摇着尾巴,一脸丧气,没有经过同意就推开了迪奥的房门。他跑过来,将手里紧紧攥住的习题册塞到迪奥的手里,全然不管对方正在写着什么东西。迪奥皱起了眉,无可奈何地顺着他手指的那一行字看去。只消几句话,他就能让乔纳森完全信服。看着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半张着嘴露出一部分白白的牙齿,一副恍然大悟,嘴里啊啊嚷着的蠢相,以及他慌慌张张要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声“谢谢”的模样,迪奥只觉好笑,低头将用钢笔划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的那张白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投掷到废纸篓中去。
他已经十五岁了,即将从初中毕业。他记不得自己的生日,于是将乔纳森的生日视作自己的生日。这只是为了计数而为之,归根到底迪奥根本不在乎生日这一概念。他对乔斯达家从三月末就开始上上下下为小少爷筹备生日的活动嗤之以鼻。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庆祝的。毕竟他自己的生日就是他与他的母亲的受难日。
他曾经想过自己是否不该出生于世。就是因为他的到来,他的母亲需要承担更多的苦难。他那恶鬼一样的父亲自始至终也没为这个家庭贡献什么。想到这里他突然因为“家庭”这个词笑起来。哦,家庭。这也称得上家庭?
他的内心并不排斥在这里的生活,至少在这里他不用为温饱所愁,也不用应对贫民窟混混们屡试不爽的挑衅。乔斯达宅邸,一个温柔又虚伪的梦境。他怀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所以他要把有着透亮的目光的天使亲手掐死。他要把一切全部撕碎。
二
这是乔纳森与迪奥一同度过的第三年。
一想到自己的十六岁生日派对,乔纳森的思绪就像找食的小鸟儿一样,扑扑翅膀飞出了教室。那些五颜六色礼物盒啦,比人脸还大的巧克力蛋糕啦,用银杯装着的樱桃冰淇凌啦,还有系着亮晶晶的彩带的、装满了各种口味的水果硬糖的皮纳塔……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冷不丁撞上了老师的眼睛。他慌慌张张埋下头去,佯装记笔记,心里咚咚直跳。谁也不知道他有多么迫不及地想举办生日宴会了。
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他盯着黑板,看着老师用粉笔绘制出一个不大标准的图像后,把头偏出窗外。一丛蔷薇趁人不注意,悄悄酝酿了浅粉色的花苞。乔纳森望向操场,隔壁班正在上体育课。一群身穿条纹运动装的男孩正在玩着橄榄球,欢笑声让乔纳森心里痒痒的——他也是橄榄球队队员呢!他伸了伸脖子,继续用力朝操场张望。
突然,乔纳森欣喜地睁大双眼——找到他了!尽管这样的行为对一个马上就年满十六岁的男孩来讲有些太过幼稚。不过他就是喜欢看着他——看他金色的头发飞扬在四月浅蓝的天空下,身影移动在春日回暖的微风里。他双手托腮,一不小心就发了神。
“离我远点。你手上全是狗的口水。”这是他向同为橄榄球社团的金发男孩搭讪时,对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乔纳森举起的手僵在半空,而对方双手环于胸前,对他的示好不置可否。乔纳森愣了愣,窘迫地用举起的右手挠了挠头。
“迪奥……”他停顿了几秒,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我……你这次检测是全校第一啊!好厉害!……没,没想到,原来你也加入了橄榄球社团!”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再度泛起笑容。
“我……”
“乔纳森·乔斯达,”他还未完整地说完一句话,金发男孩便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他眨了眨眼睛,诧异与他称呼他的全名。他惊讶地半张着嘴巴。
“参加橄榄球社团并非我的爱好,只是听说这里人少。没想到还是有某些只会傻笑的蠢货。”迪奥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转身想离开。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恶毒的微笑。乔纳森看到他尖尖的虎牙。
“乔乔,据说你为了拯救自己的小女朋友和两个高三的混蛋打了一架。你输的很惨。正是因为这件事,你才想加入体育社团强身健体,是这样吧?”
乔纳森的脸像被火烤着,他迈上前一步,亮亮的蓝色双目睁得大大的。他赶紧辩解: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她被欺负,才出手帮她的!!我们不是……”但迪奥显然对此不感兴趣。他收敛起了嘲弄的笑容,又恢复冷如冰霜的面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夜晚,蚊虫趁着春的暖流,嗡嗡地飞动。乔纳森被吵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从来都和同学相处得很好,但和迪奥是个例外。从他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从未改变。他讨厌他,但是他仰慕他。他出众的才华让他钦佩,也让他自惭形秽。他的话语永远带着尖刺,待乔纳森一伸手就把他蜇得鲜血淋漓。他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关系这么差呢?
也许是因为他讨厌狗。乔纳森想。有一天他正牵着丹尼在河边散步,没想到被迪奥撞见了。迪奥从学校图书馆出来,手里抱着几本厚厚的辞典。结果乔纳森一个疏忽,看见了迪奥的丹尼挣脱了它的束缚,摇着尾巴,呼哧呼哧地冲向了迪奥。迪奥被撞得重心不稳,手中沉重的书扑通扑通尽数跳进了河里。
迪奥毫不客气地踹了丹尼一脚,它立马夹着尾巴委屈地回到乔纳森身边。但乔纳森慌乱起来,也不管脚上穿着的长袜被污泥弄脏,一下就跑进了河里。河水刚及他的膝盖,随着泛起的涟漪拍打着他。迪奥却在一旁无动于衷。他用几乎称得上热切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乔纳森不停弯腰打捞浸泡着的辞典。水波荡漾。他想,为什么这水不淹死他。
三
白纱的窗帘打开着,被月光轻拂,随着些许凉意的风滑过房间,身姿曼妙又招摇。迪奥坐在床上,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读书。书页染上皎洁的月色,黑色的字也泛出淡银色的光。有人敲了他的门,“咚咚咚”,短小又犹豫,轻柔得像是飞蛾用翅膀碰撞玻璃窗。起初他以为只是女佣抱来了洗好的衣物,但门外细小的声音让他辨别出了此人。
迪奥,迪奥。你睡了吗?他喊得很小声,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风声。他皱起了眉,穿上缎子做的拖鞋,走过去把门打开。乔纳森手执金色的油灯,光亮让迪奥的瞳孔一瞬间猛烈收缩,带来一阵刺痛。乔纳森穿着一件极薄的棉质睡衣,因此他感到有些冷。他微微打了个颤,惊喜地看着迪奥。
“我可以进来吗?”被火苗照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大海倒映初阳。得到对方的允许后,他激动地用笨拙的动作进入房间,轻轻关上房门。他小跑着在房间里穿梭,但又因觉得太过失礼而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迪奥。他逆着月光,迪奥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发丝富有了柔软生动的光泽。他对着它们看了几秒钟。
“这么迟了,你是来干什么的?”他用审讯的语气质问乔纳森。对方像假装无视了他,双手摸索着床沿,擅自坐了下去。迪奥也坐下来,翘着腿,等待那个人回话。
“那个,迪奥……”他又尴尬又冷,双手微微环抱在胸前,打了个寒噤。迪奥不以为意地从床上拿起自己的衣服外套披在了他肩上,示意他自己穿上。他看见他错愕地瞟了他一眼,带着点儿受宠若惊的味道,稍稍犹豫了一下,把外套套在身上。恶心。
“马上就是四月四号了……我的生日……迪奥,你记得吗?”他们面对着窗坐在床沿,月光白得让人眼花。
“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乔纳森想。
“迪奥……你可以到大厅里来吗?四月四号的晚上。你以前每次都说要在学校里自习,从来都没有参加我的生日。”他话语中有些失落的情绪。“我希望和你成为朋友,迪奥。我是说,发自内心地成为朋友。”“难道我们现在还称不上朋友?”迪奥尝试挤出一个假笑,但只引起脸部一阵痉挛。夜晚的天空很庞大,太庞大了。一切都被它包裹着,一切都被它迷惑着,被它洗涤着。在墨蓝色纯粹的夜空下,谎言与虚伪被跳跃的星光照亮,被逼迫着在月下忏悔,一切污秽无所遁形。他们都被这样的夜剥夺了伪装的权利,两颗并不十分跳动着的心紧靠在一起,微弱地震动。原来乔纳森什么都知道,但他好像又无法弄清楚他们之间更隐秘的某种情感。“拜托了。”他又说了一遍,听上去没什么底气。
“……”迪奥没说什么,平稳地呼吸着。他的双眼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眯起,看起来还算是温柔。他看向比天还要高还要远的地方,想着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他突然萌生出要把他杀死的想法,就在月光下。真是奇怪。他不知这想法的源头,猜测是因为乔纳森今天这副样子让他恼怒。但其实这种想法自他认识他起就未曾消失。难道他是嫉妒他的幸福吗?出生于贫民窟的他对于过着上流生活的乔纳森无疑是羡慕的吧。但如果只是羡慕,那他又为什么总想着要他消失呢?他本应该巴结他、讨好他,好利用他的信任从他手中套走不小的财富,这才是众人欢乐的结局。而他从一开始就与其锋芒相对,从来没让过半步。或许他天性如此?他多么享受剥夺乔纳森的一切的乐趣啊!他就像是乱世里没心没肺的流浪者,兴致勃勃地欣赏昔日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落荒而逃。但这样的快乐本身就是变态且廉价的。也许他渴望把自己悲惨的过去影射到如今的乔纳森身上。乔纳森对他很好,如若是一个正常的人扪心自问也会觉得心有愧疚,可他,迪奥·布兰度,早在童年时代就懂得了怎样抑制自己真实的想法,如今他只剩下对他的善意的不解与厌恶。但凡换一个人,他都不一定会有除掉他的想法。迪奥·布兰度和乔纳森·乔斯达,一定是早在诞生之时就已经互相牢牢地被命运的铁链拴在一起,永远无法分开。
我们都是命运的奴隶啊,乔乔。
“迪奥……你有听我说话吗?”乔纳森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风景。树影落在地板,随着风摇晃。他看起来疲惫,而且有些伤感。不过乔纳森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因此他显得不是十分在意。他道了一句晚安,站起身,往门走去。迪奥没有拦着他,这让他更迫不及待想躲回自己的房间。在刚要触碰到门把手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极静的空气里传来了迪奥的声音。
“行。我去就是了。”他猜他还耸了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不过乔纳森还是有点感动,他在退出来的时候,郑重地对着房间内执拗的背影说了声谢谢。而对方没吭声。
乔纳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身体陷入被窝里,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抬头在黑暗中看着床头母亲的画像。那小小的一块玻璃画框在黑暗中被月反映出点光亮。他静静地看着,感到有些困了。于是他动了动身子,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有个不同于床单的布料摩擦着他的手臂。他摸了摸,坐起身来看。这是迪奥的衣服啊。出来之前他忘记把它脱下来还给他了。这衣服不属于自己,一阵奇怪的感觉涌上来。他赶忙从身上脱了下来,把它整齐地铺在床上,生怕弄皱了。月光照进来,他端详着外套。眼神走过衣袖,式样精美的领口,以及金色的扣子。他痴迷地看着它,仿佛看见他狭长阴冷但又充满了引力的双眼。当他反应过来自己对这件外套轻轻抚摸了一会儿后,他尴尬地收回了手,躺了下来。外套搭在他的被子上,他感觉身上被压得有些重。于是他神经质地重又起身,把这件带着迪奥的气息的剪裁得当的外套细致地、整齐地折叠起来,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到了床头。
今晚他有些失眠。而他不知道的是,某个人也一样。
四
乔纳森做了一个梦。
鲜花与绿叶同时缠绕在残垣断壁。他似乎来到了巴特农神庙,眼前看见的如同纯洁而不可侵染的圣坛。他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乔斯达的宅邸吗。女神像的身体不知为何被劈掉了大半。他赤着足,走在生出嫩草的地面上。泥土湿润柔软,他觉得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走几步便跌了下去,一头栽进地面裂出的深坑里。他成了泛黄书页里的爱丽丝,掉落进奇幻的兔子洞里。他再次苏醒时眼前是阳光。站在河边,天空呈奶油一般的色彩,一切静谧美好,湖面轻轻晃动,映出两个人影。乔纳森侧过头看向那人。是迪奥。他不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河面中乔纳森的倒影。于是他也保持了沉默,低头端详河底形状模糊的草荇。
“乔乔。”他开口叫他,声音轻柔。他的思想短暂地被截断了,一时无法作出反应。他头脑发晕,明知自己身处梦境却没想从中脱离。明净的春景里他们站立在淙淙流水边,没有了现实的敌对与谎言。他们自发地伸出手指,将对方的手指勾上,互相传递着温暖的信号。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血管的律动能够清晰地被感受到。之后乔纳森醒了过来,窗外刚刚黎明。他慢慢地走到窗边,呼吸到了那股甜沁的清香。太阳从遥远的彼方探出头来,让笼罩在暗色下的那边的原野显现出带着金光的绿。四月的风为他吹来了一个迷人的梦境。在微风里他无声地热泪盈眶。
五
生日的筹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乔斯达宅邸上上下下都很高兴。咱们的小少爷又要长大一岁啦,时光真是太快了!仆人们欣喜而感慨地互相道着这样的话语,转而又开始讨论要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在其他贵族的生日宴会上,下人的礼物完完全全是个骇人听闻的笑话,但对乔斯达家的少爷来说,他对礼物来者不拒。乔纳森会兴奋地收下管家赠送的领结(当然比不上乔治亲自购买的)和女仆递上来的布朗尼小蛋糕(虽然不如高档餐馆里的可口)。下人们都爱极了这个礼貌、纯真、顽皮的孩子,转眼就陪着他度过了几年甚至十多年。而对于半道来的迪奥,仆人们其实不怎么喜欢他。他的礼仪什么的无可挑剔,但他的骨子里透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冷漠。他瞧不起下人,当乔斯达先生不在时便对他们颐指气使。他们也曾为少爷感到愤怒与不平,奈何迪奥的伪装是如此周全,捏不到一丝把柄。他们心疼乔纳森,尽管受了那么多委屈,善良的小少爷还是会努力去和这个恶棍相处。迪奥何尝不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你们这群杂种,他这样想,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并非常人眼中的那样残酷,甚至还带着一点亲密的味道(也许在某个方面可以这么认为)。没有人知道他们藏在地底下的情感的线丝。那丝丝缕缕无论如何都无法理清,多半连世间掌管命运的神看到了,也会搔首踟蹰。
此刻,迪奥也正伤脑筋。自己为什么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呢?那么,他总要送点什么东西给他吧?真是无聊透顶。他坐在庭院的白色凳子上,望向天,冷落了手中的书本。麻雀在枝头啁啾,云朵以完整的形态排列在蓝得失真的天空里。他很快便遗忘了正在思索的问题,思绪随着暖风飞上了云端。
“哈哈哈,丹尼!你成了落汤鸡了!”一阵欢笑像珍珠一样倾泻到迪奥耳中。哦,他又来了。少年以如蔷薇一样绚烂纯真的笑容从庭院的花草中闪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他发现这里还有人,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他马上收敛了笑,现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家伙,一定是去喷泉那儿玩了。一抬头,惊讶地发现迪奥竟然就在自己的面前。他很不好意思地走过来,拘谨地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水珠从上面快速滴落。那是珍珠吗?他张口,仿佛要说什么,但是迪奥已经合上书,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他关上门。他笑起来了,他在笑。那绝对不是温柔的微笑。他笑的是谁他自己也不知道。四月的暖风里乔纳森的眼眸是那样明亮,而他竟不知为何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念头。他的嘴唇是那样美好,夕阳晚照的原野,被余晖染上的殷红。他不明白,他不知道。他不懂,所以他在笑,而那对他来说其实是很残酷的。
六
后来的故事也如命运所安排的那样,破败的宅邸,滴血的面具,对峙的两人。泡沫般的幻影在月色下皎洁而飘渺,记忆中的那一抹蔚蓝也不再清晰可辨。大海是温柔的,它容纳了所有的爱与痛苦。在他们于火光中对视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明白了。涌动的火苗中,对方的面容不甚明晰,但他们都了然。这一切的终焉就摆在面前,不容选择。于是他微微抬起了手,而他也探下了头颅。火。他静静地拥抱着他,这是他们都不曾领略过的感受。当他如愿地重获新生后他陷入漫长的黑暗,黑暗中他只能一遍遍描摹他们过去的模样。他想起四月,想起四月的暖阳,想起四月的蔷薇,最后他想起了四月的他。他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们说过的话,而他,这个腐朽掉的头骨,他不回答。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用冰冷如死尸一样的唇,触碰了头骨已经溃烂的嘴部。当他重新陷入沉睡时他眼前浮现的是一张纯真的、明媚的笑靥,如同短暂的绽放,旋即归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