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典型cp关系描写且迪出场靠后后后后
*略有残疾人/残肢/引起不适的情节描写
他喝的咖啡,要加浓,在手指绕一圈剥开塑膜撒下奶精,用小匙轻轻搅拌,小匙小到在他的手中可以一把折弯,而这是他无精打采的证明,他的手指软弱无力,四肢末端冒出的阴暖湿气,让所有皮肤都附着一层黏稠的水膜。他在发抖,很虚弱,一杯咖啡的水面涟漪细碎频繁,引人担忧。
他的唇色不健康,他的脸庞稍显浮肿,他失眠,但也昏昏欲睡。他小憩十分钟,便会异常惊醒,冷汗全发,看起来无比糟糕,像浸泡过福尔马林。每晚十点半,他开始观看最爱的哥特电影、悲情电影,但是记不住一句台词、任何剧情,只会被镜头闪过的演员特写吓到心悸。所有的稀疏平常从他头顶游走,而一点一滴出格的刺激,就让他忘情地惊叫。
生命的状态在第一季度的初始此起彼伏着,有时候感到饥饿,有时候感到亢奋,窗户的阳光稍稍晃动,他都会像鱼一样突然跃起,然后倒在地板上抽搐。
整间房子已然沾染上了他这种怪异的病气,在日光下半阖眼奄奄一息的男人,他的家具却兴奋到铮铮作响,桌子、椅子,跟随时间静静扭曲,发出细微而幸福的尖叫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齐贝林来到他的房间,从地板一直打量到他没有力气蠕动的眼皮,时钟很有节奏。他为他请了四五个私人医生,全都原封不动地送走了。
从日记的脉络来看,三月中旬开始,乔纳森就中断了一切生活琐事的录入,再往前翻,只是一些无所谓的工作内容与备忘条,他的日记没有可观赏的部分,连隐私都不足为道,似乎他一直矜矜业业、努力生活着。齐贝林的口水浸润在中指的指纹上,然后他数十次翻看,纸页的边缘已经出现了微小的裂痕,撕开了细腻柔软的毛刺,就像乔纳森泛青发白的唇纹——他粗糙干燥的皮肤上那些殖民在此的汗毛与肌理,在柔和的光辉下尖锐到反光,齐贝林被这份深刻的怪异感受袭击。
这个人对自己的病灶全都隐瞒了下来,所有的询问、关心、打探全都缄默不言。齐贝林说,他完全性情大变,虽然他外表很虚弱,但是他的欲望肯定已经被盛满了。
离开的路上,薄薄的雨像雪点一般凌乱地飘洒,已经过了五月份,气候没有要升温的迹象,迎面吹拂的寒冷坐落在毛衫的肩头。齐贝林咂着嘴,踏进路边的咖啡厅,深深陷进卡座,饮品流经喉咙和肺部时,慰藉福至心灵,又从胃里吐出两个空空的气嗝。
客人不多,此时是上工的时间,齐贝林无所事事地环顾四周,无法集中精神,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在发呆,眼神因此游离。
周围的环境,人群带来的热络与日常,与刚刚所处的地方截然不同,仿佛从噩梦中醒来,让齐贝林总有种虎口逃生的错愕感觉。但身体依旧残留着在乔纳森房间滞留后的不适与紧绷,让人无法安然自若。
齐贝林没有见过这种病。游览过世界各个角落,只有健康的人们,他触摸健康的人的皮肤,他知道那是一种一经阳光照射,所有病菌都将不复存在的一片土地,在他们身上,病也很健康。对于齐贝林来说,健康意味着有规律可循。他尝试着剖开乔纳森那可笑的肤浅的身体表现,回忆有违于规律的特点,脑子里一遍一遍放送在对方家中经历的所有纷杂怪异的画面,伴随这种无意识的映画过去了十分钟,雨要停了,因为天空已经稍微亮了起来。他回过神的时候,咖啡的香气早就随着冷流凝固,电话从口袋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震响。
研究所的女同事发来短信,提醒他彼此约好的时间已经逼近,请务必取走为那位病人备份的工作记录内容。
今天对于齐贝林来说太过忙碌,他漏出不耐烦的几声怪笑,收拾好东西起身而出。
左脚蹭上大门底部时,他的手刚好从推杆离开,送客的风铃霎时间跟着发出叮叮当当嘶哑浓郁的撞击声。齐贝林抬起头看了它一眼,状似刚从中国古墓挖出来的黑色青铜,沉闷的钟罩里露出半个璀璨的金色铃球。
齐贝林只是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墙壁眼花缭乱,一排排挂上或多或少见过的文物样本,洗手池旁坐落两只笨重的木柜,水龙头没有拧紧,滴溅的拍打声从水池里发出回音,室内不算安静,但回音清晰可见,齐贝林,眼睛还在悄悄打量,一个一米八高的女人用魁梧的肩膀挡住了一切景象。
“齐贝林先生。"她面露非常勉强僵硬的微笑,手里捏着几份文件、一叠纸,布满笔记,“乔斯达还好吗?"
齐贝林含糊应付着,嘴里嗯嗯唔唔,从对方手里拿过这些东西,低头粗浅地翻阅,极其没有礼貌。
“他在桌子前面晕倒的时候,老实说吓坏我们了。"回忆起来似乎还很心有余悸,“我们不敢轻易抬动他,以为他是对什么过敏了,但是没有别的迹象,他只是躺在那里,呼吸声大得吓人,我们把他扶起来,他的腿很僵直,完全动不了。"
齐贝林瞟了她一眼,“腿有什么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可他没有动,并不是能不能动的说法,我们为他脱鞋,解掉衬衫的扣子,他的脚趾在袜子里,因为情况不自在,他的脚趾也非常正常地蜷缩了。"
“只是腿不动。根本没有任何问题,不是神经上出现的毛病。"
同事从鼻腔里幽然地喘出一口气,“他只盯着天花板,问他、呼喊他,他不说话,对着天花板笑。那副样子很可怜。"
齐贝林想象乔纳森那时的笑容,自己也不自觉地模仿,面部肌肉在颧骨处缩成一团,嘴角停滞在一个怪异微小的角度。这是什么样的微笑?
“一个身体健康强壮的男人,突然这样,我和其他人都在争论他是否有任何精神疾病的病史,我们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还告诉医生这有可能是躯体化症状。"
“他没有精神病病史。"
“抽血、核磁共振、ct,检查出来也没有异常。"
等到手上这些东西查看得差不多,齐贝林收好它们。
“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交给他?"
“乔斯达现在怎么样?"
“病得很稳定,没有任何好转。"
走来另一个同事,刚放下手中的工作,裹着一本厚重的老书递给齐贝林。
“前些时候为了当前这个项目的研究,乔斯达去一户私人藏书室请求借阅了,到现在这本书还没有归还,听说是需要当时的证明,但它不在我们这里。"
齐贝林点点头,随意地接下,然后像之前那般翻看,“古生物……鱼什么的,真是让人没有兴趣的研究内容。把地址给我吧。"
他终于回到家,苏格兰格纹的围巾和灰色毛衫一齐丝滑地从身上抽下来,扔在脏兮兮的海盗地毯上。以今天帮忙接下的事情,看来至少还有一天够他操劳,也许根本不够一天之内做到找到借阅单再去归还,他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地址,看到上面十公里外的区域,怒从心起,狠狠辱骂了一番乔纳森。
早晨被窗台上的麻雀吵醒了。齐贝林全身着外衣,就这样从床上爬起来,从床头柜掏出一把谷物洒在同样的位置,一群麻雀蹦蹦跳跳地点啄。他吃完浆糊一样的早饭,穿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套装,巨大的旅行背包镶在背上,显有几分乌龟的老态。代步车坑坑巴巴地从车库里发动,齐贝林讨厌英国,看着要死不活的天空和女巫一样伸展的树干,手里攥紧了方向盘。
乔纳森的庭院和昨天没有区别,乔纳森的房子和昨天没有区别,雨水的洗涤不算什么,屋顶灰尘被水打湿的印记斑驳不堪。他一下车,就出现耳鸣。
打开门,依旧是一股缠人的兴奋病气,乔纳森还在床上沉睡,就像身体终于被这股活跃的病气吸干了精神。齐贝林凝视着他,那张十分英俊的面庞,此刻没有枯槁,安静地睡着,就像一只濒死的狗,有主人的陪伴而露出心满意足的韵味。
齐贝林把他的工作内容放在床头,站了一会儿,没有表情的脸下面,一点点满意的爱惜渗出裂缝,他俯下身去,在他耳边低声吟念,重复着根本没有逻辑的呓语。他这样宠爱乔纳森,看他慢慢睁开眼睛,齐贝林哈哈一笑。
“很好,这本书你认不认得?"他从腋下掏出那本被西语和古生物插图填满的看上去比百年老树还要旧的书,用硬邦邦的封面抵了抵乔纳森的下巴颌。
乔纳森像是有难言之隐一般撇过头去。
“你放在哪儿了?"
“我的抽屉……"
齐贝林心领神会,夹着书朝他的书桌走去,窗外开始鬼哭狼嚎似的起风。
“没有……没有,这个锁着,钥匙在哪儿?"他用力掰动着最下层一只紧闭的扉门,看待乔纳森的眼神隐含要他把秘密全盘托出的畅快。
乔纳森呼吸急促,不断哆嗦双臂。
齐贝林正直地站立在桌前,注视间充满疑惑,身后风雨欲来,几道雨点鱼贯拍上玻璃。
十秒之后他听见齐贝林发出呵呵呵的怪笑,窗帘没有遮盖住的天空,变成一片眩目的强光,他只能看见齐贝林手指将胡子的轮廓轻轻捻动,其余表情的细节呈现昏暗而不可察究的架势。
“你看看你……"齐贝林细细咂摸,轻蔑地看向乔纳森被眼液包裹的浑浊眼球,下一刻便抛下他朝房间外大步走去。
雨水开始进行洗礼,仅一墙之隔的世界被洗濯得密不透风,乔纳森正在被窝中瑟瑟发抖,眼皮滚烫,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空气又冷又热,像一块块组合起来的拼图从他的身体间穿梭。
齐贝林夹克甩在肩膀上,矫健的身影夺门而出,雨水从天而降,他从仓库里抡出一把铲子,红色油漆依然崭新,在院子里疯狂挥舞铲头。
“我知道……不用再多说,你捉迷藏的伎俩依然那么拙劣,漏洞百出。我打赌你的周遭如果有任何猫腻,你会亲自出卖掉它们。比如这块草皮,我曾经在高尔夫球场替别人翻新干了九个月,拿到的薪水微薄……"他的皮鞋把那片突兀的光秃秃的地皮踩得哐哐作响,铲头像刀口横冲直撞,不停重复着插入又抽出的动作,被翻进去的草根和泥土喷涌而出,混乱不堪。
乔纳森紧跟着冲出来,在玄关跌倒了,整个身躯覆压在沉闷的地毯上。
“我比你聪明,我如果要埋掉什么,会把整个院子全部翻掉。"
土坑的态势逐渐扩大,齐贝林双脚泥泞,他的精力在推理上得到了成就感,快到五英寸(12.7cm)深,一簇羊毛大衣的衣角晴天霹雳,从这道坑中冒出了头。
“——你杀人了!你把什么人杀了?"齐贝林温吞了两秒才叫喊出声,他的口气很是惊喜,让乔纳森昂起头,绝望地扼住了牙关。他摇摆身体,蹲下来试图扯出这片衣角的全貌。
“袖子,埋得真够深,你把一个人折成球然后埋在这里面?你在这一点上有些天赋,不会有人看着这狭小的翻土面积而揣测到里面是具人的尸体。"齐贝林舒展开肩膀,仰起头,闭眼享受以往最厌恶的英国的雨水,身心从内而外颤抖,如同孔雀开屏展羽时发生的震动,内脏和皮肉随着震动服服帖帖……他身上所有毛发、衣服的形状,被这场雨淋得熟透了,“该揭开真相了,乔乔,我够累了。我真没想到,仅仅是杀了一个人,你就病成这样……"
他用尽浑身力气,脚趾扒牢地面,将这露出来的半个袖子像掷铁球一般往外一扯,面门甚至做好了迎接腐烂尸体新鲜臭味的准备。来吧,来吧,肌肉紧缩、膨胀,又是血管鼓起,“里面是哪位绅士?哪位淑女?不用担心路人看见,我们可以杀掉灭口——"
还未呐喊完毕,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那份蛮力突然脱身而去,在手臂间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
他的手还抓着那片袖子,偌大的庭院地面上,只有一件狼狈不堪的大衣。从埋得很深的土坑里,仅仅牵出一件大衣,皱巴巴地被拉开,保持人的形状,对齐贝林发出无言以对的戏谑。
前往地址的路上,大衣窝在代步车的副座。
道路两边的景色随车开出的距离,再也不复街道建筑与人工绿化那份井井有条的美丽,灰扑扑的草坡包裹了郊外,连同火车轨道、栅栏,密集的灌木林,一切在齐贝林眼前混乱地展开。从大衣夹层掉出来的抽屉钥匙和借阅单静静镇压在方向盘前方,挡风玻璃倒挂车内的投影,齐贝林眉毛威压着眼睛与鼻梁的半张脸也在其中。他的余光瞥见自己那张倒悬的透明的脸,十分扭曲地展现了一个得逞又失意的笑容。
齐贝林失望的余韵犹存,十指结虬扣在方向盘上,他冷情地注视车体两边一闪而过的事物,心里从烦躁中隐隐生出更加不好的预感。
如果不是杀人,那么是什么呢,如果不是尸体,还有什么令人如此紧张不安,食不下咽。他回想起乔纳森倒下时望着天花板的微笑,再次模仿他做起了那个只存在于幻想中的表情。
车停在了门台旁,这座宅邸散发出哥特的气味,尖尖的屋顶,门廊的拱顶已经被蛛丝霸占了。齐贝林用嘴唇抿住烟嘴,确认自己拿下车的东西没有遗漏,然后他走上前,按响了门铃。老式的电铃咋咋唬唬,听上去保不齐有电路问题。一两分钟,没有人应答,但是门却大胆地对他打开了。
屋内光线稀疏,家装布置老旧复古,不染尘埃,洁净到有些诡异,齐贝林想,这样的房子,就像一个极致完美到不像人的人。他倒是不好意思用自己布满脏污的鞋履踏进去。等他全然被这座宅子笼罩,之中广阔空间阴沉的恢弘扑面而来,巨大的落地窗帘从天花板一路铺下十米高的瀑布,帘子的尾脚和女人的裙摆一样在地上堆叠出三四层褶皱。也许正是这麻烦的不合尺寸的窗帘,屋内的昏暗情有可原,如果随便拉扯,只会让地上的灰尘漫天飞舞。半人高的壁橱、被蜡油流满的烛台,全都贴墙放置着 。一座普通人住的房屋,内里空间却要打造得像贵族的城堡。他走进去两三步,右侧嵌满了复式的书架,隐没在黑暗中,底层一个矮小的影子,像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移动,只能看清一颗头颅的形状。
“打扰了,请问——"
齐贝林眯起眼睛,呼吸越来越轻,他没有把话说完,看着那道身影由远及近,从阴影里缓缓滑动出来——
一个男子,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即使看上去比二十五岁年轻更多,但他敢料定这份年龄的准确——这张年轻细弱的脸,坐在轮椅上,朝他“走"来。
顿时,那个盘踞头顶的隐秘的病情不攻自破。
齐贝林的发顶还夹带一丝湿意。他此刻显得高大、瘦削,又老态龙钟,身影摇摇欲坠。他踱进门,手臂垂进外套口袋,站在乔纳森的床边,眼神沉默,散发出对质的犀利。
天气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才下过一场大雨,转眼又是云层中稀稀散散的碧天。他看着乔纳森,乔纳森同样注视他,脸庞带有几分麻木不仁。随后,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转瞬间饱含恶意,用皮层拉出一个僵直的笑容。齐贝林心中了然,那个倒下时露出的微笑,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微笑。
“我已经见过了。"齐贝林从衣兜中摸出火柴,再次擦燃一根烟。他似是还要补充,草草扔出一个名字,“迪奥·布兰度。我已经见过了。"
“他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男人,乔纳森。"
乔纳森倚靠在床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坐轮椅……"齐贝林摸上胡子,享受在此刻唯一带给他安全感的触觉,仿佛只有指纹下这点东西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如果不是残疾人,就完全没有缺点,是不是很有趣?"
他的眼珠倒映出这个狡猾的病患下意识转过头看向他的瞬间,他笑起来,随即放弃指腹下的胡须,伸出手指刮弄对方的眉弓、睫毛,然后再下滑,抵住鼻梁,狠狠掐弄下去,看见乔纳森发红变形的软骨,他的心中激起了被戏耍的愤怒。
“你要全部告诉我,乔纳森,你必须向我全盘托出!"
三月初旬,乔纳森在大英图书馆遇见过一个人。
“他只是坐在我旁边。我在翻阅一本古生物图鉴,他非常认真地阅览我摆在手边的笔记。于是我也严肃地盯着他,用这种方法表达我被他的无礼行为冒犯到的意思。我记得他正在看的是一本外来书籍,因为上面的印章不属于伦敦任何一个我去过的图书馆。他没有感到任何羞愧,抬起头和我对视以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翻看他自己带来的那本书。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已经站起来,他非常匆忙地收好东西,紧跟我的脚步出来。
“我走到哪里,他跟我只有两步之差,就保持这样的距离,一直如影随形。那个时节的白昼太短。我们两个人在街上维持这样古怪的状态,你一定以为这样的状态只能伴随沉默。但不是这样的,我们的对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我们询问对方的名字,之后就是自身的一些事,我们没有聊天气。这样的事情,一天之中发生得理所应当,就像本来就应该把红酒倒进红酒杯里,把香槟倒进香槟杯里。
“他认识非常多珍奇古玩,一些远古生物,这些不属于人类文明范畴的事,他也储蓄了相当多的知识。从始至终他没有和我并排走过,只是对着我的后背,不停地讲述。有些神话,我从小到大已经厌倦了的这些故事,但他讲起来,有一种勾起人恐惧的魔力。我听到他讲起亚特兰蒂斯这种老生常谈的传说,居然能感受到海水从头灌进脖子的冰冷,身体失去知觉。逼近夜晚的时候,我听到他脚步停下了,在这趟路途中我第一次转过身去。
“他的腋窝夹着那本书,朝我递来。只要一伸手,我就能接过。
“我们就此别过了。
“昏暗的天色下,我打开它,两页间躺着一张纸。"
乔纳森将那本书放置在床头柜上,几乎彻夜难眠。
“书的内容,无疑是极其平庸。我只是为我和这人之间一点短暂的交情还有不甘。这样的好奇的感受,非常难捱,这是一种预感,齐贝林,你知道吗。只是现在的我才明白,这是一个预感,但我没有愚蠢地错过。我的好奇在那个夜晚运动出的剧烈痕迹一直在训斥我的傲慢。于是我捻出了那张纸,我打算去看看。"
他和齐贝林一样开了两三个小时的车。这条路对他而言和对齐贝林一样,无比陌生,没有美景可言,让人耐心殆尽。车在空白的水泥地上,道路架构跟摄政时代贵族的府邸别无二致,仿佛只是为了方便马车的经过与逗留。但是这一天,白日的光辉朝黄昏进发,以为插曲都会过去的错觉里,乔纳森踏上通往大门的台阶。
他按响门铃,周围只有乌鸦的鸣叫,一个女孩儿的脸浮现在门缝中,她的脸色惨白,领口衣料黑沉臃肿,衬托下巴的线条异常纤细,仅仅一面便再次消失。乔纳森推开门,看见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架复古的木制棕色钢琴。没有一丝脚步声,从门口到窗边的距离,有八英寻(15m),她按部就班坐回钢琴椅,用手指点触黑色的琴键,就像飘了回去。
窗帘从墙边被拉出一架钢琴的宽度,乔纳森把书举在胸前,愈走愈近,看见风吹动沉重布帘后的纱帘,使它轻轻颤动,让地板一小片稀薄的日光随着纱帘影子的摆动不停闪烁。乔纳森感知到自己的胸腔在颤抖。视线感知到的不和谐,集中在光线中椅脚层叠的繁复画面里,一把轮椅,轮子冰凉的弧线停滞其中。
无法看清轮椅主人的全貌。无法看清,只有一簇金发,在女孩身体前后的顿错摆动中亦深亦浅。
听着这样轻声细语的歌谣,这是幸福的画面,被幸福充斥了——人类的发丝与轮椅紧紧粘连,生活在轮椅上错乱的臂,与腿,被遮挡的面目徒留腐味——幸福的未知,乔纳森难以承受,剧烈喘息。他的喘息填满了整个硕大的空间,且无法停歇地膨胀,世界都被他的自私与懦弱打扰,让女孩绝望地亮出十指,密集布满皮肉的红色伤痕,横列在黑白上,惊悚地按下了琴键,他顿时倒地不起。
……
轮椅一阵恍惚,从女孩的身侧调转了方向,朝他滑动而来。
他看到一双手操纵轮骨,如同骑马一般滴滴答答析出了鞭笞的意味,直至停在了眼前,手从轮椅的骨架上离开,收回原位,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乔纳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手。皮肤散发淡淡的死气,此时又沉静地搭在扶手上,让人一眼就能知道它的无能。对方放置这两只手,它们连接着身体,却像被扔进杂物间的洗衣机,再也没有被拾起来使用的意图。这双手已经脱离了生存的价值,任何柔软与强劲都没有在这双手上留下痕迹,这样的样貌难以用语言形容,看起来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几个迟缓的移动间,手指的骨节在肉下轻轻伏动。
乔纳森支起头,终于瞥见贴合金发的那张脸庞,脸庞柔顺,且无与伦比,脸庞与双腿陈列跟前,如同没有任何体征的尸体,可它还有温度,温度的微弱气息。轮椅的主人伏下上半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本,脊柱与肌肉拉伸,但动作的根源被双腿钉在臀部,纹丝不动。
书底的印章斜倚在轮椅男人的腿面,依然清晰可见,正中一个优美的书写:迪奥·布兰度。
乔纳森看着他,感到心满意足。
“幻想的一天中,年幼的我站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脚下是非常澄澈的草坪。我十分健康,无忧无虑,所有的身体神经都发达到无以复加,我在刺目的阳光下翻弄我的十指,每一次面与面的转换,就会响起风铃一连串翻动的声音。我爱这份感觉。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比如,事故,比如,先天的不足。我的人生没有阴霾,我和所有跟我没有不同的人一起生活,正因如此,我从不懂得幸福的滋味。我们都太相似了,人和人,我和你之间都太相似,后来,我产生着一种感觉。
“我感到,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两个月里,反复梦到那个女孩的手指。一根一根手指,出现在每晚的餐盘上,伤疤肿胀到溢出增生。我两只手拿着刀叉,在餐桌的对面看到了迪奥。
“那个男人的脸无比美异,长到脖子中央的金发分散在耳后,半个额头都被碎发遮住。所以从来都看不清他的眼睛。他在我的梦中,每一晚都是如此,脸毫无波澜地注视手上的行为,看不出是在聚精会神,但每一个动作都奇异的精准。就像生活中永远都无法出现真正的一厘米,真正的一千克,这些数字在现实只徒留无力的小数点,告诉你无限趋近的说法,他的精准正是这些无能的现实的反面,是只有概念才能诠释的,标准——标准到残忍地拔下了那根手指的指甲。我看着他将它剥皮抽骨,文雅地放入嘴中。
“那颗指甲非常小一个,嵌在手指上时,还很朴素、简洁,形状很单薄,看出还是少女的发育不良的仪态,被撕下来后,只是一块灰扑扑的角质。迪奥咀嚼手指的肉。分明是进食的场面,但是,丝毫没有人类本该露出的那份龌龊,他如同在读书、读报,读一根手指那样,充满了智识的淡然神态。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跟着他一块吃下去,直到第五个夜晚。第五个夜晚,最后一对手指,我和他要一起吃下大拇指。
“梦中的餐桌,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样子了,连同周围的墙纸、地板,我唯一记得的只有,我和他之间,一直都没有烛台的阻隔。
“第五份晚餐,在梦中他和以往没有不同,依旧欣然吃下。每个梦的结尾,往往是他的喉结伴随吞咽滑动后,突然只剩眼皮闭阖带来的黑暗,我随之醒来。可是这一次,我期待着他的吞咽,看到他的喉结拨动后,我却没有等来黑暗。梦还在继续,他突然抬起了头。看着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居然看到他从轮椅上起身。他的双腿同我无异地走动,每一个步伐都相当沉稳,我不敢置信地目睹这一切,目睹他朝我走来,一瞬间,所有物体全都消失了,没有餐桌,没有那根仅剩的手指,灯光、桌椅、墙壁,我和他回到了那里的夜晚。那个窗帘巨大的黑暗的大厅,钢琴旁已经空无一人。他的大腿起起伏伏,双腿被包裹在黑色的丝绒布料中,月光下肌肉的隆起清晰可见,就像一柄刃剑,被月辉涂上一层薄薄的银浆,空气的耸动中,丝绒的流光释放出夺目的死志。他朝我走近了,就在那时我看见他开口。"
“你这个废物。"
乔纳森跪伏在他身前,他手持一条床幔长长的坚硬的麻绳,惨暴地挥起——
“我梦见他激烈地鞭笞我,在他的鞭笞中,我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