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forライオン(Lion)
ライオン狮
4k6短篇,乔纳森视角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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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父亲送给我一只狮子,来自他在埃及的某个朋友。
那一年我十三岁,离成年还有三年,离埃及彻底成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地还有一年。我对那片遥远大陆的概念,就这样在那些香料、象牙和那有着黄金一样色泽鬃毛的狮子上凝结。
刚来到我们家的时候,它看着不比一只猫大多少,四肢和尾巴上还带着幼狮特有的黑色斑块。佣人刚把笼子上的锁摘下,它就撞开铁门一跃而出,轻盈地落在大宅前的草坪上。嗅了两下远比它的家乡要寒冷湿润的空气,这头狮子似乎直接跳过了猫科动物惯常的谨慎试探的步骤,开始昂首阔步地巡视领地。
丹尼见到陌生的生物一向很激动,这次也兴冲冲地奔来。我看它的体型比狮子要大上很多,也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然而它在丹尼接近时突然暴起,在对方鼻子上划出三道血痕。丹尼哀叫一声夹着尾巴钻到我身后,我才惊愕地发现虽然体型只有大丹犬的一半,幼狮的爪子却比后者大了一倍还有多。
年幼的掠食者仍然是掠食者,未文而有食牛之气——这句东方格言当时我还不懂得,我只知道在询问为什么要送我一只狮子时,父亲这样回答:
“乔乔,我希望你能在成为优雅绅士的同时,也有如狮一般的猛志,这才是我乔斯达家的男儿。”
显然,不管是食牛之气还是猛志,当时的我都没有达到父亲期望的标准。
丹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最好且唯一的朋友,但我能做什么呢?在陌生的环境里遇到陌生的生物——我想埃及是没有这种狗的——你又怎么好责怪这正常的过激反应?我只能心疼地拦在它们之间,这时,我和狮子的目光第一次相对了,或者说,是它的目光对上了我的。
它的目光也是金色的,瞳孔缩成一个浓黑的小点,像埃及茫茫黄沙间某个深不见底的流沙地穴,静静蛰伏以待择人而噬的时机。狮子没有再管丹尼,而是慢慢地绕着我走了一圈,它爪尖上丹尼的血还没有干,在我身旁染出一道红色圆圈。
也许有人会觉得害怕一只小腿高的幼狮很可笑,但我当时的确下意识地想退缩。不过面对野兽首先露怯会更加危险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于是我在双腿的移动变成确实的一步前成功阻止了它们。
父亲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他一出走出门廊,狮子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马上转移了。它似乎也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领主,走到父亲的脚边乖乖蹲下。这时它不再像个野性十足的掠食者,倒有几分像谷仓里懒洋洋的、会在农人腿上矜持地一蹭的姜黄家猫。
但我知道所有的温顺都是假象,因为在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地方,有一双利齿隐在黑色的唇间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那嘴角咧开的弧度近似某种危险的笑意。
它金色的目光冷冰冰的,让照在我身上的阳光那微薄的温度也在空气里消散无踪。
狮子在我家住了一周后,我开始意识到,虽然它名义上是送给我的礼物,但关于它吃住的一切安排都掌握在父亲的手里。父亲几乎不禁止这只狮子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它可以在大宅自由进出,在壁炉前那块孟加拉虎皮毯子上惬意地烤火,在正厅的沙发上小憩,庄园里那颗树也成了它的领地。
我向父亲表达了对狮子危险性的担忧,父亲叹了一口气,向我讲述了它的身世。
它是受过几代驯化的狮子,从祖父辈开始就不曾在那片宽广的稀树草原驰骋。有段时间在非洲狩猎成了欧洲的达官显贵们热衷的娱乐,被枪声和猎犬追得筋疲力尽的狮群被赶到他们面前,在火药的气味中倒下。
公狮一般是狩猎的主要目标,能踏在那巨大威武的布满鬃毛的头颅上拍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谈资。剩下怀了孕的母狮则被驯狮人带走,那些狮子们一些进了动物展览团和马戏团的铁笼,一些则卖给了那些穷奢极欲的阿拉伯亲王们,成为帐中玩物。
这头狮子的母亲就来自埃及某个知名的马戏团,与父亲的朋友有生意上的合作,经常为一些英国来的富商做表演,父亲虽然不喜欢,出于应酬也看过几次。那母狮在某次父亲在场的表演中出了意外,父亲一时怜悯,就向朋友要走了她的幼崽。
这下我无言以对,从此不再向父亲说起这个话题。我所能做一切就好像只剩下接受,接受从某一刻开始,我的家,我的庄园和我的生活里都要闯入一只狮子。
头一个月,佣人们对这只狮子还会侧目而视,但它没有展现出一点攻击性,甚至在女仆给它洗澡、梳毛、剪指甲时显得很享受,人们也就不在对它的存在报以疑问,甚至渐渐地开始喜欢这头猛兽。
幼狮的生长速度几乎一天一个样,它的身高在几个月内拔高了两倍,爪掌几乎和人的手掌一般大,尖锐的犬齿一合就可以轻易撕开人的皮肉,但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或者注意到了,但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除了我,以及丹尼。
丹尼现在远远看见它就会绕着走,因为它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爪子挨在身上的滋味,我只能保护性地把丹尼栓了起来。要不是父亲不允许丹尼进屋,我甚至想把它养在我的卧室里。
但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回我外出上学,返家时管家告诉我丹尼不见了。昨晚佣人听到几声狗叫,去查看时发现它好像自己挣开了绳索,跑到宅子外面。今天早上镇上的人说在河边捡到了淹死的狗尸,大概是夜间看不清楚意外落水了。
这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去检查了丹尼的狗屋,地面一片凌乱,拴绳已经断了,我感觉那狰狞的断口不像是丹尼能咬得出来的。在我蹲下检查时,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踱了进来,我发现时,它在我背后一步远的地方。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它进入丹尼的院子,难道……我赶忙去看地面的痕迹,果然除了丹尼的脚印,还有一些人手掌大的、猛兽的脚印。然而我已经不能分辨,这是狮子刚刚留下的,还是昨晚留下的了。
它昨晚来到这里,咬断了丹尼的绳索,把丹尼赶出去撵进了河里。这个想法一在我脑中生成,就怎么也甩不掉了。我相信这就算不是真相也相去不远,但我同样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我。
狮子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圆圆的耳朵抖也不抖,像一座冷酷的黄金雕像。现在它的毛色比刚来时更加璀璨,两条前肢和胸膛上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这场谋杀显示是种示威,因为我和丹尼是整座大宅仅剩的不喜欢它的生物,它就要拆散我们这对坚实的同盟,让我孤掌难鸣。
我看着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睛说不出话,但我感到一种灼热的温度已经要藏不住地从我的瞳孔深处迸发出来了。我希望那是怒火,我不希望那是泪水。所以我转身而去,脚步越来越急,最终近乎狂奔。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晚饭也没有吃蒙头就睡,醒来时窗外的月光好像温柔的薄纱一样笼罩着我,我想起了丹尼,最终还是哭了。
冬去春来,与狮为伴的生活已经过去了三年,我终于正式成年了。
父亲在伦敦为我举行了三天的宴会,一时间名流云集,帝国酒店上下连门童衣袋里装得都是整磅的硬币,但我却并没有感到多么荣幸,因为我不知道那些人里多少是来祝贺我,多少是顾忌父亲的面子,多少是想来看那“乔斯达家的狮子”。
当父亲带着我在主宾席前致辞时,那头狮子就安静地蹲坐在我们后面,惹得客人们偷眼看。有时我能感觉到它的目光在我后背游移,有时又好像一切都是幻觉。
狮子成年只需要三年,它现在已经完全称得上一头雄狮了,纯金色的鬃毛从耳侧一直延申到胸膛,末端微微打卷,显得更加威武,宽厚的爪掌有人头颅一样大,运送它简直需要四匹马拉的马车。
到那时位置,我都自以为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但后面发生的事告诉我,我对自己的命运所知甚少。
因为这几年发生的种种事情,我更频繁地独处,不欲与人深交。有一天在庄园附近,我救下了一个被混混欺负的女孩。说救下其实过于粉饰,实际上是我被人家一顿好打。
总之结果非常不错,我第一次认识了一位美丽纯洁的女孩子,这也是几年间发生在我身上唯一的好事。后来我和她渐渐熟悉,一来二去成了朋友,随后是比朋友更深的朋友。
有一天我下定决心,邀请她到庄园来做客,当她到达时我才意识到,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那只狮子的事情。沉浸在终于获得了一份正向感情的快乐里,我仿佛下意识地忽视这个问题。
当女孩和狮子第一次打照面时,我的心紧张地要跳出胸膛了,还好她比一般女孩意志坚强得多,只是微微惊呼了一下,很快在我的解释中恢复了冷静。这次做客有惊无险地结束了,但狮子显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一天早上,我看到狮子在树下撕扯着什么东西,那竟然是一件我相当眼熟的女性裙装。
血猛地冲上的脑子,我的耳朵一下子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不管不顾地往女孩家的方向跑去,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感觉口鼻满是血腥味。她正在家门口做针线活,见到我一身狼狈很是惊讶,我问她是不是丢了裙子,她说某天收衣服时发现不见了。
她毫发无伤本该是件万幸的事,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没有结束。狮子这是在告诉我,它知道女孩家的位置,这次只是衣服,下次就可以是一只手、是她的头颅。它就是有这个本事,让我在辗转反侧的每一夜里,头下都枕着对于失去所爱的恐惧。
我不能任性地使她置身危险之中。
我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她家,她担忧而不明所以地望着我,我没法告诉她这一刻就是我们的最后了。
回到家时,这些年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凝固成一股在我胸中横冲直撞的暴风云团。我抄起花匠的铁锹,第一次对那只狮子主动挑起了正面搏斗。
我奋力挥起铁锹,肩高足足有四英尺的雄狮抬掌相抵,我感觉仿佛击中了石块,反震力让虎口都扯裂了。狮子随即扑咬了过来,我举锹格挡,狮子森白的犬齿深深陷入椴木柄上,马上就要把木柄折断。我趁机丢开铁锹往它眼睛上挥了一拳,这一记成功让它迷了眼,一边退后一边发出愤怒地咆哮。
我趁机扑过去,揪住它的鬃毛,淌了满手的血也随着我雨点般落下的拳头,把狮子的皮毛染得金红斑驳。有一瞬间我感觉它浑身肌肉一鼓,好像就要把我掀翻在地咬穿我的喉咙,但它没有这么做。
我还在为此奇怪,就听到闻讯赶来的父亲对我大发雷霆,我试图解释,他也听不进去。
“不要说了,乔乔!我只看到你身为万物的灵长,在对不会使用工具的动物动手!”
父亲拂袖而去,只留下我和狮子面面相觑。
它金色的眼睛冷冰冰的,我的满腔怒火好似要被那份寒意浇透,要被那黑色的瞳孔完全吸纳。而这片黑洞的所求远不止此,或早或晚,它将要侵占我的一切……
我要如何……
“你在写什么,乔乔?”
在我停笔斟酌词句的空当,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响起,我的手一抖,差点打翻了墨水瓶。迪奥走路一向猫一样没有声音,我一直很好奇他穿着牛津鞋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在这儿看了多久了?
“进义兄弟的宿舍前不该敲门吗?”,我随手拉过一本动物考古学课本盖住了面前的手稿。
“我敲了,是你没听见。”
假话。我还不至于写得那么入迷……大概吧。
“你有什么事吗?”,我嘴上客气,脸上写着“没事的话请你离开”。
“布朗德摔伤了腿,球队的夜跑训练取消了。” ,迪奥眯起眼似笑非笑,“我来跟你说一声,大作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边真诚地希望能克制住这一瞬的心理波动不要表现在脸上,但好像失败了。
出乎我所料,迪奥没再揪着这点不放,他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手上是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我记得没错的话,他新笼络的跟班里有一个家里是珍宝公司在威尔士的代理。
“既然不训练,今晚的俱乐部之夜总能盼到乔斯达先生大驾光临吧?”,我这位义兄弟以一种看似请求实际上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开学以来你已经推了三次,再不露个脸,他们还以为乔斯达家的两兄弟之间出了什么事情呢。”
“噢、好。”,我不太情愿但也只能答应,这是迪奥在给我台阶下呢。出席兄弟会活动显然就是指望他对这篇标题为LION的小说闭口不谈应付的价格。
日头已经很低,最好现在就走,省得点灯,我抄起会服和迪奥一前一后出了门。他的头发被一天里最后的阳光穿透,每根发梢上都好似有金光浮动,映得他脖颈上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我时常好奇到底是怎样的血脉在其中涌动,才能诞生这样一只炽热的、永不停歇的、皮囊下的猛兽。
他金色的眼睛冷冰冰的。
END.
是生日!这不得给生日佬整篇第一人称啊(
此篇故事是原著背景,发生在二人上大学的时候,时间线大致是1887年左右。
生日快乐!我最热诚的,坚韧的,熠熠生辉独一无二的乔纳森乔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