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时庄园一片静谧,田野山谷尚在沉睡。一只麻雀落在敞开的窗台,歪着脑袋同他对视一眼,蹦跳着飞走了。他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侧过脸去嗅枕巾上他皮肤留下的、令人安心的香味。
早上好,他用法语对他说。对方翻了个身,被单以一种柔顺慵懒的方式地从肩部滑落,露出一大片光滑紧实的小麦色肌肤——上面写满昨夜欢爱的痕迹,他因此感到骄傲,心变成小船鼓满的风帆。
他凑过去,把下巴靠在他颈间最柔软的位置轻轻磨蹭,食指顺着脊梁一路划至腰窝——他昨天把冰镇过的酒倒进那里,在他的喘息声中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如果他不介意,他今天早上还想再来一杯。他要对他专属的酒保打个响指,让他照老样子给自己做一份。而他会羞怯地俯下身去:遵命,迪奥。
乔乔?他说,用嘴唇寻求他的爱抚,得到的却只是他不耐烦的蜷缩。
迪奥挑起了眉毛。他不喜欢他这样对待自己,于是呼地坐起身来,在他肩上狠狠啃了一口。
乔纳森·乔斯达惊惶地跳了起来。
他只看了迪奥一眼就迅速离开了凌乱的床褥。乔纳森·乔斯达赤脚站在地上冷冷地注视着他,目光平静长远,却带着恐惧和陌生,仿佛他是一把匕首或一条蛇。
迪奥感到疑惑。
管家开始干活了,狗被放了出来,在薄雾里发出一阵阵躁动的吠叫。他内心充满莫名的亢奋和不安。
这么激动做什么?饿了?早上想吃什么?黑芝麻贝果?他甩出连珠炮弹般的一串问题,期待他慢慢想答案,给自己留出足够长的思考时间,以便搞清楚他眼神中的冰冷来自何方。
乔纳森没有回答,他肃穆地看着他,像是他被装在一口大黑棺材里。
迪奥用手臂撑住头。他故意用吊儿郎当的语调讲话,显得自己足够轻松。
乔乔,是不是终于发现自己不说话的样子的确比较性感?他说。
乔纳森·乔斯达皱了皱眉。
你是谁?他问。
一条走廊通向两个房间。杰洛说。
闭嘴。他说。
一道题的两种解法。杰洛说。
我叫你闭嘴。
一个身体两个灵魂。我只是想让氛围不那么凝重,这样你会好受些。这个每天400毫克,这个60毫克,你十五号得带他来复查。杰洛说。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这太荒谬了。他喃喃自语。
没那么难理解,杰洛说,他爱你却不准自己爱你,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不再爱你,甚至不再认识你。
他没有过不爱我的时候。迪奥打断他。
谁知道呢,杰洛交叠双手,淡漠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迪奥?乔纳森怯生生地把门拉开一条缝,从外面看着他。
马上就来,他说。
他知道这是乔乔,而另一个会突然出现的、彬彬有礼却冷漠不堪的人格,是乔纳森·乔斯达。
当乔纳森·乔斯达占据这具身体时,他便不再亲近迪奥,甚至吝于给予任何言语和表情,哪怕是一丝疏离困惑的微笑。这让迪奥恼羞成怒,因为他才是有权使用冷暴力的一方。如果乔乔没有特权,那么乔纳森·乔斯达也不应当具备这种资格。他们交往的这些年里,迪奥从没吃过这种苦头,现在被落差折磨得生不如死。他痛苦地发现他身上的一些东西消失了:当迪奥弯下腰去看他身后的那根只有迪奥看得见的、卷曲蓬松的狗尾巴时,发现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还住在家里,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因为他无处可去。
迪奥的调情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自言自语。他同他说话,取笑他呆板的神情和老套的衣着,期待他顶嘴或是干脆像年轻时那样对他大打出手,得到的却只是一片毫无人性的静默;他在客厅放起探戈舞曲,邀请他把手放在自己腰际,可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起身换一个安静的、没有他的地方继续看一本无趣至极的小说;他最后走投无路,只好假装一个泡芙是外星人的飞碟,捏着它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最后降落在了他嘴唇上。他希望小母熊啊呜一口把它吞下去,然后眨眨眼睛说迪奥我还想再吃一个。可是他厌恶地把他的手拍开了,泡芙啪地掉在地板上摔得稀碎,那声音像一记闷闷的耳光,而奶油流得到处都是。
啊,该死的,您就不能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吗?乔纳森·乔斯达说。
迪奥开始想念乔乔,他暧昧羞涩的笑容,他柔软的身体。他在夜里悄悄地爬上他的床,嘴里焦渴地呼唤着乔乔的名字,直到枪管带着轻蔑的冷酷抵在他的额头。可是,乔乔,这也是我的床,他绝望地争辩。滚,乔纳森·乔斯达说。好的,他回答,小心翼翼地沿原路返回,还没跑到门口就因为暴怒和委屈而气哭了。我要杀了你,他说,拿袖子在脸上抹来抹去,紧接着火药就在脚底炸开了花,他扑着睡袍下摆的燃起的火,哭哭啼啼地逃走了。
不过他的生活并非完全失去了希望,400毫克和60毫克像两位毫不起眼的板凳球员,擅长在陷入僵局之时惊艳亮相。
你爱我吗?他在某个下午突然放下那本小说这样问他。
你在说废话,海德博士,迪奥自言自语,他还以为这是幻觉。
我当然爱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分钟都在想你。
迪奥,你真是爱说怪话,他皱着眉走过来,飞快地亲了他一下。为什么说我不在的时候,我这不是一直都在吗?乔乔说。
他险些激动得尖叫起来,可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他清澈的蓝眼睛又开始因为结冰而变得黯淡深沉——乔纳森·乔斯达回来了。
你把他还给我。他愣了一会儿,讷讷地说。
我不清楚您在说些什么。乔纳森·乔斯达松开他的手指,仿佛那是一条可怕的蜈蚣。他走去窗边拿起那本小说,继续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乔纳森·乔斯达依旧夜夜在枕下藏枪,态度抗拒冷酷,随时准备着上演枪杀亲夫的闹剧。可乔乔的回归无疑是一个好兆头,迪奥觉得胜利已然在望。他更加卖力地督促他按时吃药和接受治疗,同时盘算起回归昔日幸福生活的好办法。
眼前的问题在于他不清楚所谓的触发条件。他不能对着乔纳森·乔斯达大喊一声芝麻开门就期待着乔乔啪地被变出来,可他坚信美好的回忆会唤醒被恶龙关押在地牢的乔乔。
他带他回到旧宅,重返休哈德逊的校园,去他们第一次幽会的海滩,去看开着白花的橙子树。
效果甚微。不仅如此,乔纳森·乔斯达还在沙滩上晒伤了,这只红肿滚烫的巨大龙虾把衣服往酒店地板上一甩,尖酸刻薄地数落起了迪奥的种种不是。
他给他涂药,同时被那些恶毒的讽刺激得浑身发抖,并愤恨地发现哪怕怒火中烧他也无法组织还嘴的语言,因为乔乔从来就不敢说他。他没有针对这种情况的应急预案,以至于现在只能选择默默承受他的含沙射影。
而乔纳森·乔斯达还在添油加醋地指责他笨手笨脚:你怎么连药膏都涂不好——他没有考虑过他的身份,夜之帝王是从来不会去伺候谁的,他缺乏这方面的经验。迪奥一言不发地听着,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乔纳森·乔斯达的晒伤后背上,终于灼痛了他。
他叹了口气。
好了,我不说了,行了吧,您大获全胜。他坐起身用指节拭去他睫毛下的一大滴泪珠,温柔但不容置疑地要求他拿出点男子气概来。迪奥立刻就停止了悲咽,他想吮他的手指,想把他压在床上脱掉衣服强吻。他扑了上去,像一头渴坏了的骆驼冲向绿洲。
无情的乔纳森·乔斯达却没能让他如愿以偿,他拧住他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翻身轻轻抛在床上,像挽着舞伴完成了一个优美的舞步。
别得寸进尺啊。您。他扼着他的手说。
别再管我叫您了。你好性感。他说,欲火焚身地在他下面扭动着。乔纳森·乔斯达却嗤笑一声,把他丢开了。
他天天带他出去散心,试图让他的疾病痊愈,或者仅仅希望被偷走的乔乔能够物归原主。
——乔纳森.乔斯达却还是冷若冰霜冷。
他拒绝交流,迪奥无从得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当他凝视着乔纳森·乔斯达时,会觉得连他本人也是迷茫且空洞的:他坐在离迪奥起码两米远的地方,宛若一面映不出任何事物的镜子。他处理他们间关系的样子,就像懒汉对待一块搭在水槽上的脏抹布——他无法容忍这样,却还是打算假装视而不见。
厄运接踵而至。他们外出的这段时间里,迪奥没办法把血库随身带着。他一周没有进食了,饿得头晕眼花,先是吃了一只鸡,然后是一匹马驹。他把它藏在酒店橱柜,结果发了臭,只隔了半天就被乔纳森发现了。他对自己天真烂漫的动物行径感到忸怩,忐忑地站着,听候发落。
乔纳森·乔斯达静静地看着马尸被咬开的劲动脉。
所以我一直以来都在与一个魔鬼同床共枕?他问。
一个你深爱的魔鬼。迪奥辩解。
他是怎么……他意识到一个荒谬的错误,立刻改了口。
我是怎么容忍你的?他问。
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威廉齐贝林是怎么死的。他接着问。
我不认识这些人。迪奥说。
你是说你不认识我的父亲。他在1993年领养了你。
他死于我们旧宅的一场大火。
火灾的起因是什么?你玩了一根火柴?
迪奥没有继续回答。
他看了他一眼,抬腿跨过惨不忍睹的马尸,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知道乔纳森·乔斯达去了哪里,或许是埃及,或许是中国,或许一个人悄悄地跳进了塞纳河,迪奥不敢追上去。
晚上九点左右,酒吧打来电话委婉地暗示他把乔纳森·乔斯达接回去——顺便替他买单。他赶到时,那家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正歪着头躺在沙发上。他的心像被谁揪了一下:那个身影看起来柔软温驯,像乔乔。
他把他带回酒店。
迪奥脱掉乔纳森·乔斯达的靴子,再把他抬到床上去。
他给他换衣服时看得入了迷,乔纳森·乔斯达在西装暗袋里放了把小口径的手枪,备用弹匣放在紧身马甲里,皮带从胸底绕至精瘦的腰腹,牢牢地绑着一柄款式简洁的军用匕首。他抚摸他的肌肉,目光嵌进半褪的衣物,贪婪地摩挲起他坚挺的胸。
乔乔不会穿这种东西,他是猴子和小狗,喜欢软底便鞋和宽松的衣服,穿正装的模样有点像伙夫的妻子被强抓出来换上夫人的绸帽罗裙。乔纳森·乔斯达在这一刻看起来很棒,他解开他的衬衫,闻他脖子散发的香味,用脸贴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臂。
我想触碰你,或者被你触碰。他趁他神志不清,在他耳边呢喃。
乔纳森·乔斯达浑身酒气地躺着,头发在夜里散发出孔雀毛一样蓝幽幽的光泽,晒伤的部位依旧是一片敏感暧昧的绯红。他喝多了,这意味着迪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脱掉他的上衣,从背后抱紧他狠狠揉着,带了点这些日子积攒的怨恨,像洗碗的服务生晾干洁具前用力挤压海绵里的水。
他在他臂间扭动起来,黏糊糊的细小呻吟渗入被单。
他在不自觉地回应他的爱抚, 他变得潮湿温热,变得混乱缠绵,变成小猫爪下松散的毛球,变成学徒指尖溃不成形的陶坯。
乔乔。他喊,吮吸着他泛红的耳垂,感到前所未有的欲望正冲自己袭来。迪奥拉下他的裤腰,把自己作为男人的特征填入他的富有弹性的腿缝。
乔纳森·乔斯达察觉到一阵惬意的、潮汐般的律动,他伸手在梦里去抓那朵不断撞击自己的海浪,最后终于醒来了。他睁开眼睛,在看到迪奥春情荡漾的脸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抵在自己身体上的东西,于是毫不迟疑地去摸西装口袋里的武器。
他一丝不挂,衣服早就被迪奥丢开了,于是他转而把手掏进了床垫夹层,抓出一把气枪来。
迪奥暴跳如雷,乔纳森·乔斯达竟然想用这种愚蠢的玩具攻击他,这算是一种侮辱。他不惧怕那柄闹着玩一般的气枪,反倒像豹子突然进入备战状态一般弓起后背,月白色的优美身段从丝绸变成肌肉虬结的攻城炮。他蛮横地抱着他的腰想要再次挺入,脸上却忽地挨了一下。
乔纳森·乔斯达从手上摘下淌血的指虎,拧着他的胳膊把他赶了出去。
他因为短暂的破相和长远的委屈而啊啊地哭出声来,乔乔,疼,乔乔,你是不是有点过了?
晚安,他说。乔纳森·乔斯达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砰的关上了门——他把他掷在地上的样子,像悍妇料理农场偷了兔崽子吃的小猫。
他含着泪在酒店走廊的长椅上小憩,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就在推搡中醒来。他在看清楚眼前的那张脸时吓得跌坐在地,可乔纳森·乔斯达却泫然欲泣。
迪奥?他问,你为什么在这里睡?我一睁眼就发现身边没有你了,我好害怕。
他眨巴着血红色的大眼睛。
乔乔?他试探性地呼唤他。
他垂下头,眼泪啪地砸到自己手背上。
我惹你生气了吗,迪奥?
没有,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张床?
……抱着我!他懒得跟他解释,粗暴地命令道。
他打了个摆子,抽抽搭搭地照做了。
乔乔回来了。
迪奥抱着他温暖的肩膀,觉得一切好不真实。他太久没见到他出现,甚至觉得他变得陌生、不像他了。但那一个接一个、雨点般重重落在他脸上的吻又绝对真实的,他们激烈地啃咬着对方的唇舌,仿佛乔乔不曾离开过。
他们从走廊一路撕扯回房间,乔乔扶他到床上,让他压在自己身上,然后分开双腿环住他的腰——如此热情!和该死的乔纳森·乔斯达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又哭了,这回不是委屈,是生气。
你不知道他多吓人!他说,一下一下地顶着,我讨厌他!
是吗,乔乔平静地说。他托起迪奥的下巴吻了他。
闭上眼睛,他说。迪奥照做了。
他感到一阵灼烧般的剧痛。
一把尖刀突然刺入了他的胸口。
迪奥·布兰度,你像杀死马驹一样杀死人,对么。他问。
迪奥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那柄匕首正从胸口一路剖至下腹。伴随着波纹状的金色光芒,他的肌肉发出电击般的噼啪声,空气中飘散起一股腐败的甜腥气味。
他流淌出来,融化在了乔乔身上。
奶油流得到处都是。他想起被乔纳森·乔斯达摔碎的泡芙。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迪奥发出痛苦困惑的惊喘,他没有想到乔纳森·乔斯达如此卑劣,竟然假扮成乔乔准备诱杀自己。
而他这次看上去非杀死他不可。刀口正在延伸,他准备像切鱼一般将他劈作两半——
“我不准你杀他。”他突然听到乔乔这样说。
他确信那个声音来自乔乔而非乔纳森·乔斯达。
他柔软的、呆笨的、喜欢穿软底便鞋的小犬,多年来一直将那团不愿面对的黑暗幽囚于心的小犬,终于在关键时刻勇敢地挺身而出保护了他——他看到暴怒和坚决两种矛盾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乔纳森·乔斯达狰狞的脸上。紧接着,乔乔调转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割断了乔纳森·乔斯达悲伤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