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飞机就抓紧时间联系杰洛·齐贝林,对方却告诉他病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舟车劳顿,刚赶到医院又要调转方向前往旧宅,迪奥不禁觉得烦扰困倦——他在此刻对执意要求自己前来探视的乔鲁诺感到怨恨。
砰一声关上尚已拉开的车门,他皱着眉把自己摔回后座,没好气地向满脸无奈的司机报上了新目的地的名称。当那个词从唇齿间迸出时,迪奥惊讶地感受到舌头在嘴里笨拙地打了个结。
他把手指放在喉部,直到紧张且无意义的吞咽动作逐渐停止。刚刚说过的地址如同一块烧红的炭,在沿着舌头滚烫地灼至胸腹,让他浑身不适、坐立难安。他太久没有说过这条街名字,正如他数年来不再提及甚至是回想某个人名。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尽管他对行道上的每一块砖、路旁的每一家店都熟悉无比。
他要去见的,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乔鲁诺发讯息追问他是否已经见到他,迪奥锁上屏幕,并不打算回复。小孩子的脑瓜总是被乱七八糟、五光十色的东西填满,他们往往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很美丽。乔鲁诺·乔巴拿,今年十一岁,刚上五年级,他的课本还没进行到细胞变异的那一章。他不懂得那人病情的严重,于是单纯地认为,只要迪奥给乔斯达先生买一个巨大的毛绒熊,配上一束丝带系好的黄玫瑰,那种致命的疾病就会奇迹般康复。
“他自己跑掉了,”杰洛的意大利口音在电话里显得更加浓重,“穿着病号服跳窗子出去的,露着屁股往外冲,揍了每一个公事公办、试图阻拦他的安保,塞可的鼻梁都被他打断了。”
迪奥愣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在听的是一个故事、一段属于他不认识的人的传奇。杰洛描述的行为完全不像是乔纳森的作风,诧异之余,他感到轻松和好笑:“还有力气打断人家的鼻梁,看来他的情况也没有乔鲁诺说的那么糟嘛。”
杰洛严肃地沉默着,他不得不收敛笑声。
“我会去看他。”迪奥说。
杰洛沉默了一会儿。
“答应我要温柔地对待我的病人。”杰洛说。
“他还有多长的时间?”迪奥问。
对方没有回答。
他赶到时,乔纳森正背对着他在院子里喂狗。
丹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这条狗已经很老,吃的是奶泡过的狗粮和打成沫的肉糜。汽车引擎的声音吸引乔纳森转过身来,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迪奥,于是张开嘴,局促地在围裙上搓着手。
他的脸是红的,同迪奥打招呼的神情流露出生疏和尴尬。
迪奥没说什么,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冲乔纳森点了点头。
他瘦了很多,还是那个乔纳森·乔斯达,显露出一点衰惫的病容,却也不至于形销骨立。他更像是被虫蛀了,熟悉的模样还在,只是骨骼虚瘦、颜色浅淡,走起路来不那么稳健,像他的老狗那样偏偏摇摇的。
迪奥注视着他,他感到陌生。乔纳森给人的印象一向是强壮健康,看他得病宛若见证屹立不倒的钟楼坍于眼前,谁都会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但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意外——毕竟他刚认识他时,十几岁的乔纳森就已经是个烟鬼了。
他逗了会儿丹尼,曾经咬伤过他的狗因为衰老变得懒散温驯,它摇摇尾巴,把柔软温热的下巴放在迪奥手上。乔纳森把手插在兜里静静地看了会儿他们俩,最后直起身来。他把迪奥让进屋,自己则进厨房去烧水泡茶。
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玛丽·乔斯达的画像还挂着,蒙了灰,夫人庄重的神情因此变得稍有阴沉。乔纳森在医院住了段时间,家里久了没人管,显出些阴暗和萧条来,不再像迪奥记忆中温馨、充满回忆的住宅,更像穴居动物的窟。
他只喝了茶,没动盘子里的饼干。乔纳森捻着黄糖曲奇慢慢咀嚼的样子很斯文,看不出是光着屁股揍了安保的人。他一直盯着他的嘴唇,看他花整整五分钟才慢条斯理地解决完一块饼干,期间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他只觉得他的声音变得慵懒低沉,甚至有些嘶哑,班鲁多医生后来说那是因为肿瘤压迫到了喉部的神经,直接改变了他说话的声调。
乔纳森·乔斯达很年轻,却有着一条痛苦而苍老的舌头。
“我没多久了,”乔纳森说,“所以没必要再待在那里。我讨厌医院、讨厌病床。与其为了多拖几天而活受罪,还不如出来晒晒太阳。”
迪奥同意这个说法,他点了点头。
盘子空了。乔纳森舔着嘴唇:“我想吃可丽饼。”
他盯着这个怪家伙,这个他认识了很久却依然无法捉摸的义兄弟,在飞机上打好腹稿的一大堆动人的舒慰之语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只好笑了。
“走吧,”迪奥说,“换衣服。带你去吃可丽饼。”
法国小馆的生意依然那么好。排队的时间里,迪奥的思绪不由自主地伴随咖啡的香气回到小时候。他仿佛看见队伍的最后排着小小的自己,十三四岁的乔纳森,比他高出整整一个脑袋,却垂着眼睛站在一旁理亏地掏他的口袋,期望他借自己几个硬币买一块最便宜的栗子蛋糕。
正常情况下,他吃甜食会被迪奥骂,但迪奥现在骂不出来了,鉴于眼下的形势,就算他真的开口骂了他,多半也会被乔纳森狡黠地还嘴:反正我也没几天了,吃这种东西并不会影响健康。
但他没想到捧着可丽饼的乔纳森居然主动问了他。
“你不拦着我吃这些吗?”他说。
迪奥愣了一下,大笑起来。
“不挨我训反倒不习惯了是不是?”他忍俊不禁,又扮出一副凶相,“吃吃吃,吃死你得了!大肥猪。”
乔纳森终于快乐了——这是这一整天下来他第一次看他笑。
“你才是大肥猪。”他嘟嘟囔囔地说,微笑着低头咬了一大块。
“那个真的很好吃吗。”迪奥问。
“什么,”他咀嚼着,眼睛闪闪发亮,“你要尝吗?”
“因为每次看你吃这种垃圾时都格外开心。”
他没说错。中学时,乔纳森几乎每隔两天就要在放学时拉着他往这里跑。他大骂,苦不堪言,左手捂着装了零用钱的裤兜,右手抱住校门。而他坐在地上拽着他哼哼唧唧地打滚,直到迪奥因为丢人现眼而屈服于他。
乔纳森没说话,他剥掉包装纸,把可丽饼分享到迪奥嘴边,热情地让他也来上一口。他们还在街上,迪奥皱着眉把脸别过去,他又却不依不饶地递过来。
他只好咬了一口,口腔中充斥起奶油与糖渍苹果片的味道——还不赖,他嘴里鼓鼓地嚼着,打手势又让他喂了自己一大口。他的嘴唇碰到了乔纳森的手指,乔纳森飞快地把手抽回去了。
“怎么样。”他问。
“一般般,”迪奥说,抻着洒上了巧克力酱的衣领,“勉强算不错吧。”
这种回答显然得不到乔纳森的认可,他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舔了舔拇指上的奶油。
他觉得他很像一只蓝眼睛的小狗。
送他回去时,迪奥期待着乔纳森让自己进去再坐坐、喝点东西。可他没有。迪奥因此绝口不提想要留下的事,把他送到门边便止步不前。
“好好休息。”他说。
乔纳森犹豫了一下,没有对他的建议表示拒绝。
“好。”乔纳森说。
他走出院子时,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丹尼因此警觉地站起来,但它太老了,很快又疲惫地再次趴下去。
插销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乔纳森的半张脸出现在黑洞洞的门边。
“迪奥,谢谢你。”他说。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迪奥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可他却没再继续下去。
“没事的,”迪奥说,“你多保重。”
乔纳森看着他,似乎在纠结着什么,最后还是开了口。
“备用钥匙在……”乔纳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丹尼的狗屋里,你如果什么时候想来喝茶,可以自己拿钥匙进来。”
“亏你想的出来。”他说。
“那里最稳当呀,”乔纳森的眼睛眯成很可爱的弧度,“毕竟它不咬熟人。”
熟人,迪奥在回酒店的车上一直在想这个词。
他和乔纳森认识多久了?
他困倦烦躁、风尘仆仆,一心期待着热水澡之后的一个好觉,死去的记忆却接连复生,趁着浓郁的夜色,张牙舞爪地向他袭来。他招架不住,不断想起以前的事:童年、中学、大学。他想起那条河,那棵供他们攀爬和制作弹弓的桦树,他的钓竿、乔纳森的捕虫网;他想起他穿校服的样子、在图书室写论文的样子;他想起球队的更衣室,他在那里鼓起勇气碰了他,却把他吓跑了。
如果他追上去呢?如果他当时没有生他的气,而是追上去,把他压倒在地板上,那会发生什么呢?他们会不会接吻和拥抱,会不会做爱?
他在夜里勃起了。迪奥闭上眼睛,手指顺着腹股沟滑进睡袍。他开始手淫。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前台说有他的电话。乔鲁诺说小测验很难,问他有没有给乔纳森买毛绒熊,他的太阳穴还痛着,不耐烦地敷衍说买了,男孩接着抱怨起乔纳森不接电话:他给他打了很多次,总是语音信箱。迪奥一下子就清醒了,外面下着大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抄起帽子叫车前往昨天去过的那个地址。
太多扰人心神的猜测不断在脑海中涌现,他烦躁,太阳穴和眼球一下一下地跳着疼,他想要尖叫,想要随便找个人胡乱殴打一通,却无处发泄。车还没停稳他就拉开车门冲进了雨里,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衣领,司机在后面探出头来,战战兢兢提醒他撑伞,得到的是他带脏字的咒骂和踢在车门上狠狠的一脚。
“乔纳森!”他擂门,哆哆嗦嗦地拢住外套抵御寒冷。
“乔乔,开门!”无人应答,屋里拉着窗帘,他看不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迪奥感觉自己快要冻死了。
他用力踢了一脚门,嗵的一声,不远处,丹尼低吠起来。
“靠。”他大吼,遮住脑袋跑向狗屋。
它已经湿透了,瑟瑟发抖,吁吁地发出委屈、受伤的哀嚎,一个劲往他身上钻。迪奥把它抱起来揣在衣服里,然后伸手在狗窝里乱掏,直到摸到乔纳森提起的那把备用钥匙。
他把丹尼放在屋檐下淋不到雨的地方,让它甩干身上的水。狗睁大眼睛看他,像在质问他乔纳森为什么不给自己吃东西,还把它丢在院子里孤零零地淋雨。他无法回答,他不敢看这动物湿漉漉的眼睛。他太冷了,抖个不停,钥匙在锁眼划来划去,好几下才终于被他塞进去。
房间里很暗,迪奥喘不过气来,他想起墓穴和棺材,想起一切不详的死亡的征兆。玛丽·乔斯达死人的眼睛凝视着他,他不敢朝那个方向张望,他怕他们的鬼魂冲出来掐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没照看好自己的儿子。
关我屁事,迪奥在心底对她说,照看他从来就不该是我的责任,因为我并不在乎他。
刺鼻的大麻卷烟气味打断了思绪并让他恢复了神智,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呼吸困难。
“乔乔!”他大喊,声音比起之前有了些力量。乔纳森捂着腹部平躺在地毯上,嘴角带着干呕过后唾液留下的痕迹,没抽完的卷烟还夹在食指上。
“该死。”他俯下身去试探他胸口的起伏,抬起他的下颚准备做人工呼吸,乔纳森却突然闭着眼睛咳嗽起来。
“谁教你抽那个的?”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差点扇他耳光。
他还不太清醒,呻吟着在迪奥怀里蜷缩成一个茧。早已熄灭的大麻烟从他手上掉下来,迪奥用脚把那玩意儿踢开。他的咳嗽变得剧烈,迪奥架着他坐起来,拍他的后背。他瘦了太多,肩胛骨把他硌疼了。
“迪奥……迪奥?对不起,”他把头埋在迪奥肩上,“对不起。”
淋了雨的是迪奥,而他身上竟然更冷。迪奥攥住他的手,没有再继续骂。
“我是不是睡着了?”他问,“我还想吐、我肚子疼,迪奥,我觉得有点恶心,对不起,我只是想试试,因为我从来没试过,天黑了吗?好大的雨……我睡了多久?”
“丹尼?”他喊起来,“天哪,丹尼!”
“它没事,”迪奥拦住他,“我把狗放进来了。”
“好,对不起。”乔纳森吃力地扶住他的肩膀想站起来,又因为眩晕跌坐下去。
“你需要泡个热水澡,然后去床上好好睡一觉,”他很惊讶自己还有耐心去哄他,“其他的交给我。等你睡醒、劲过了,就不会觉得头晕了。”
“我没有力气。”他说,垂着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迪奥迟疑了片刻。
“那就抱着我。”他说。
他一碰到水就又缩了起来,尽管迪奥早就用手试过了温度,并没有太凉或太烫。
“乔乔,没事的,”他捧起热水浇在他手臂上,在他发抖时架住他——迪奥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头受了伤的流浪犬,“进去吧,泡完热水澡你会觉得舒服很多。”
“不。”他说,在他替他脱裤子时极不配合地乱动着。
“听话。”他把他往浴缸赶。乔纳森发出一阵呜咽。
“那你和我一起。”他说。
迪奥的喉结动了一下。
“进去,”他推了他一下,“袜子脱了,快。洗完就给我滚去睡觉。我还得换我这身湿衣服。”
热腾腾的水蒸气和浴缸里令人放松的温度似乎让乔纳森清醒一些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趁着还能动飞了叶子的行为是多么幼稚和丢人。他抱着腿,脸埋在膝盖上,耳朵绯红。
迪奥在柜子里翻到了毛巾,他把头发擦干,脱掉打湿的外套丢进脏衣篓。在那里,他瞥见乔纳森放着还没来得及洗的睡袍——领口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黑色血迹,已经微微有些干涸了。
“乔乔,”他把毛巾搭在肩膀,俯下身来看他,“站得起来吗?”
他摇了摇头,脸依然埋着。
“不用管我。”乔纳森说。
迪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不耐烦地叹着气,站直身子,握住乔纳森的胳膊架在肩上,一把将这条湿淋淋的大狗拖了起来。
他满身是水、一丝不挂,这让他感到耻辱,可又虚弱站不稳,只能倚着迪奥努力保持平衡。那个人揽住他的腰,扯过浴巾将他的下体盖起来,接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卧室挪。
“迪奥。”他累而眩晕,气喘吁吁地叫着他的名字。对方没有理他,加快了步伐。
迪奥心烦意乱。乔纳森的体温很高,热乎乎的让他很喜欢。他集中注意力去数走到床还需要几步路,尽量选择去平视正前方而非偷看乔纳森滴着水珠的、泛红的身体。他现在很后悔:应当先把他擦干再从浴缸中扶出的。乔纳森皮肤上残留的热水打湿了衬衫薄薄的布料,每一秒,迪奥都能直接、赤裸地感受到乔纳森的温度。贴在他下腹的肌肉同呼在颈侧的吐息同样炙热,他觉得自己快要有生理反应了。
他几乎是把他甩到床上的,急切地像在比赛的仅剩的三十秒进行最后传球。“好了,睡吧。”他如释重负,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从容。
“迪奥。”乔纳森低声说。
“怎么?”迪奥问。他在凑过去观察病人情况的瞬间被床上人伸手抱住了脖子。
他动弹不得,感受到乔纳森曲起的膝盖碰到了他的下体。迪奥咬住牙,掰他的手指,却察觉到他在抱得更紧。
“喂。乔乔。”他说,拍打着他的手臂,语气有点威胁的意味。
乔纳森松开了他,但他挑衅的、混乱的眼神让迪奥不安。
他注视着迪奥明黄色的瞳孔,舔了舔嘴唇,扑上来吻了他的脖子。
他以一种暧昧不清的方式啃咬迪奥的侧颈。迪奥差点叫出声,他受不了这个,舌头湿润滚烫的触感让他下体弹动。
“不。”他说,撕扯着乔纳森,对方以更加剧烈的动作回应他。
年轻且健康的身躯最终使得迪奥占据上风,他从乔纳森湿热的怀抱挣脱,喘息未定,急匆匆地扣着衬衫领口被扯散的纽扣。乔纳森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看着他,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裸露的胸口。
“不。”他用力将手抽回来,同时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次,语气更加严厉,像在教训一条顽劣不知悔改的狗。
“你没有想过和我做爱吗?”乔纳森问。这可是乔纳森·乔斯达,如此直白的问题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非常吓人。
“我很早之前就想过了。”他接着说,抬起头看着迪奥。昏暗的光线让那双蓝眼睛灰蒙蒙的,迪奥看不清楚他目光里还有着哪些复杂的东西。
“听着,你抽嗨了,”沉默了一会儿,迪奥下了这个结论,“你现在不理智,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你探讨无意义的问题。“
“你觉得我这样很蠢是不是。”乔纳森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我快死了,迪奥。如果我不和你做爱就死掉,我会后悔的。我该在大学的时候就和你做的……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在更衣室,你从后面抱住了我,我脑子一片空白,然后就跑掉了。你那个时候是想吻我吗,我不该跑的,我……”
“闭嘴,我不想回忆过去。”他粗暴地打断他。
“好,对不起。那我们说回现在,你要和我做吗?”乔纳森问,“抱歉,我在道德绑架你,可是我很想……”
“很想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迪奥问他。他其实很想听他再次亲口说出来。
“对不起。”乔纳森说。
他张了下嘴,似乎还想说什么道歉的话,却没能说出口。迪奥跳上床压住了他,他分开他赤裸的双腿,接着开始撕扯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乔纳森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仰起身帮迪奥脱掉上衣,手指探向他的皮带。他把他推回床上,自己解开了裤子,用裆部抵住了他。
他叫着他的名字,感到那个东西已经隔着内裤开始磨蹭着入口,乔纳森一阵恍惚。他闭上眼睛,微微分开嘴唇。迪奥吻了他。
这绝对不是一个甜蜜的吻。迪奥的舌尖只尝到一股死亡的苦味。他开始感到不舒服。
他推开了乔纳森。
“这太蠢了。”迪奥说。他找到自己甩在床尾的裤子,抖搂两下穿了起来。
他半张着嘴坐起来。
“什么,”乔纳森说,“你不来了吗?”
“我不来了。”
“为什么呢。”
“我对你硬不起来。”迪奥说。这是实话。
乔纳森盯着他,慢慢咀嚼着这句话的意思。
“……你不喜欢男的,是不是。”他颤抖着轻声问。
“不。”迪奥把衬衫披上。
“你不喜欢我,”乔纳森做出了更不合逻辑的推测,他的情绪激动起来,“那你为什么要抱我呢?在更衣室……只是因为好玩?就像小时候揍我、偷我东西、带着大家嘲笑我一样好玩?”
“我宁愿你揍我,你这混账!”他在床上大喊,抓起一个枕头掷向他。
“你如果真想挨揍,那就继续说吧。”迪奥侧身躲避,冷笑着继续扣着扣子。
乔纳森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接着直接扑了上来。迪奥没想到他会这样,他吓了一跳,胸口挨了几拳,好在正如他意料的那样,乔纳森并没什么力气,很快就被他反剪双手脸朝下压在了床沿。
“听着,我可不想欺负得了病的人,你最好乖乖……”话音未落,迪奥就听到门齿传来一声巨响。乔纳森用后脑勺给了他一记头槌,把他撞得眼冒金星。
“该死……”他碰了碰疼得发木的下巴,看到了指尖的鲜血,不太确定受伤的到底是牙龈还是嘴唇。乔纳森冲上来还想继续这场斗殴,他给了他一个耳光,让他安静了几秒。他努力控住乔纳森的双手,而后者像发疯一般挣扎着,撕扯和啃咬着他。他想起那些破釜沉舟的斗牛,双眼血红、口吐白沫,躯体被长矛和利剑贯穿,因为只剩下一口气,索性不顾一切地和人拼个你死我活。
“给我安静下来,”迪奥骑在他身上用力摁住他,他不认为激烈的厮打对乔纳森的健康 有任何好处,“你知道要死的人该做什么吗,该不吵不闹听话休息。”
“如果你对我硬不起来,”他在下面对他说,“那我就去找个能硬起来的和我……”
仿佛一道电火闪过,迪奥在这瞬间感到血涌上脑门,他咆哮着屈起膝盖猛踢他的侧腰。乔纳森立马把他松开了,那里是肾脏的位置,他因为疼痛蜷蜷缩起来。迪奥没有同情他,他不解恨,抬脚往乔纳森背上又踹了一下。乔纳森哭起来,手交叠在胸前拢住赤裸的双肩。
“这是你自找的。”迪奥宣布。不顾乔纳森的抽泣,他摁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解开皮带。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硬起来的,或许是因为乔纳森一直光着身子、而室内黯淡的光线让人觉得气氛暧昧,又或许是他太欠收拾,逼得迪奥要用这种方式教训他。总之他勃起了,微微撸动两下就达到了可以使用的完美状态。他把他压在床尾,分开臀缝,不加润滑,直接扶住性器前端顶了进去。乔纳森发出一阵迷茫的痛呼,他用手臂支撑着试图反抗,迪奥握住他的腰朝柔软的深处狠狠撞去,他哀嚎起来。
“给你你想要的。”他恶毒地、一字一顿地说。乔纳森揪着床单在他身下哆嗦。
他辩解了句什么,神志不清地在下面求饶和道歉,迪奥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捏住绵软的臀瓣用力搓揉拉扯,继续朝深处挺进。疼痛和虚弱让乔纳森不由自主地把腰往下沉,他狠狠拍了他一巴掌,强迫他将臀部微微挺起。
“我累……”他哽咽着说,“好疼。”
“你自找的。”他听见律师在身后再次强调了一遍他应承担的的责任。
迪奥把他翻了过来,床垫发出吱呀一声。乔纳森咳嗽着,浑身冷汗,眼前一片发黑,嘴角溢出血沫。他摸索着在朝床头后退,接着又被一双精瘦有力的手拽住小腿拖回来——他突然觉得世界在缩小,而他的床变成唯一的孤岛。浪潮般的黑暗要把他一口吞掉了,他能做的事只有用手臂拢住那个人的肩膀: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呼吸,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溺死。
他们接吻的时候不断尝到对方口中鲜血的味道。
迪奥的动作变慢,乔纳森抱着他的脊背,抖得不再那么厉害,他呻吟起来,抽出手伸向床边去拉灯。迪奥替他做了。当光线熄灭之时,他唐突地哭泣起来,在黑暗中虚弱地呼喊迪奥的名字,仿佛某种被抛弃的、不知所措小动物,他立刻回到他身边,抱着他,抚摸他,把阴茎填进他身体空缺的部位,直到他的声音不再带有哭腔。
他花了点时间让乔纳森高潮。他们都不再是不谙性事的少年,却在面对对方的身体时仓皇无措,只好试探着去磨合,让逐渐温热的呼吸去终结时空带来的疏离。迪奥率先在他体内射精了,而乔纳森却还在到达顶峰的中途徘徊。他因此歹毒地撕咬起乔纳森的耳垂,手指拨弄着他阴茎前端:“怎么没射?你对我硬不起来?”
乔纳森理亏,为自己说过的气话。他微微低着头,发梢凌乱,睫毛一颤一颤。迪奥侧过脸,在黑暗里找他的嘴唇。
窗外的雨小了,但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在潮热的屋内听起来像是一种催情的音乐。乔纳森吻他的动作细小而温柔,他因此又硬了,压在他身上再次插了进去。他闭上眼睛喘息起来,叫床的声音像在叹气 ,迪奥不知道这为何能让自己欲罢不能。他从他身体里退出来,舔他颜色漂亮的乳头,让那种声音变得更加动人。近乎啃咬的吻一路向下,最后落在肚脐。
迪奥扶住他湿润的阴茎放进嘴里,乔纳森挣扎起来:“不、不!”
不?迪奥想,他捏住睾丸,将整个柱身吞吃入口,深深地一直抵到喉咙。
“天哪,迪奥,不要……”他用言语无力地反抗着,腰部却色情地挺动起来。迪奥分开他的臀缝,用拇指抵住后穴的入口轻轻摁压,那里刚刚被他操过,又湿又软地贴向他的指腹,渴求着再一次的蹂躏。他望向乔纳森,野蛮而真实的情欲让他的表情变得迷人。他手指和床单纠缠的方式让迪奥觉得放荡,叫声更使他脸红心跳。
“好、好舒服,”他这样叫,“迪奥,我想要你。”
他吐出阴茎,将身体覆于他之上。乔纳森在下面无法自制地动着腰,床单洇出一片水痕。
“你也会说这种话?”他卡住他的脖子,血管在掌心之下突突地跳。
“我一直都想要你。”乔纳森回答,并把凉凉的手覆在他的腕上。他收紧手指,让他在窒息的快感中低低地尖叫。
分开乔纳森的双腿,他再次插了进去,让他的呻吟逐渐变成濒临射精时混乱的啜泣。乔纳森湿得厉害,他抱着他,把他的身体往下捺,摁进自己体内敏感而温暖的更深处。
“疼……疼。”他说,而迪奥并不打算减缓撞击的力度,他发现乔纳森喜欢自己野蛮凶暴一点。他用最原始的交配方式干他,他哭得乱七八糟,阴茎却下贱地翘得很高,不断随着性爱的动作抖动着。当他用脏话在乔纳森耳边胡乱辱骂时,他们一起高潮了。
他失神地抱着他躺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缓缓地动了起来。乔纳森皱着眉推着他的肩膀,而他还沉溺在性快感中,并没有理会。
“迪奥,”他嘴唇苍白,“我疼。”
“你就喜欢疼一点,是不是?”他说,低头吻他,却被躲开了。
“我疼。我要喝水……”乔纳森咳嗽了起来,暗色的血液从他口鼻处飞溅而出。迪奥终于注意到他的呼吸时艰难疼痛的样子。他像受惊的猫一样弓着背立了起来,无措地垂着手。乔纳森的咳嗽愈演愈烈,他的唾液里全是血。迪奥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甚至觉得有点委屈和愤怒,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看着乔纳森不断用双手在喉部和胸口抚摸,似乎想安抚体内肆意妄为的魔怪,让它安静下来。
他迅速穿上裤子:“乔乔,我送你去医院。我马上开车带你去。”
“不,不。”乔纳森说,用力抹着嘴。
“你必须去。”迪奥说。
“我不去!”他大哭起来,伴随着无意义的尖叫和喘不上气的抽噎,像个不懂事的小孩。
他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感到寒冷,迪奥的上下牙打起架来。
“去医院。”他说,粗暴地捏住乔纳森的胳臂往床下拉扯,手里拽着衣服要给他穿上。
乔纳森狠狠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往后退去,背砸到柜子上。
他就靠着柜子站立着,直到听见乔纳森艰难的喘息声逐渐平稳下来。
”你还好吗。“他问。
乔纳森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你呢?你还好吗?迪奥。”
“我没什么。”他说。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对不起。”乔纳森说。
迪奥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衣服甩到地上,转身离开。
“迪奥?迪奥,对不起!”
“对不起,请你不要走,”乔纳森在他身后大叫,“外面还在下雨呢,你可以待会再走!”
“吵死了。”他返回时手里端着水。
“我说了我要走?”他问。他用杯子碰了碰他的嘴唇,乔纳森乖乖埋头喝了一口。这个动作让迪奥几乎确信他就是一只小狗。
“你不走吗?”小狗扬起他那张愚蠢的小狗脸颊问他。
“我陪着你。”迪奥说。
乔纳森小心翼翼地揣摩这句话的内涵,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过来。”迪奥放下了杯子。
他犹犹豫豫地在床上爬过来,靠近他,眨着眼睛。迪奥抬腿半跪在床沿,吻落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他感受到乔纳森在怀里慢慢放松,他受宠若惊,再次变得柔软。他们接吻,互相抚摸。直到迪奥的嘴唇碰到了他锁骨上的淋巴结,乔纳森像被电击一般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他扭过身体缩回床上,迅速拉过被子盖住自己。
“昨天那家店……我还想吃。”他在短暂的无言之后以笨拙的方式转移了话题。
迪奥点点头。他把衣服递给他:“那就吃。”
那场性爱似乎改变了他们间的某种关系,可一切似乎又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乔纳森现在又变得像小时候那样任性。当然,迪奥无论在哪个年龄段都在反感之余觉得他这样有点可爱——他努力过了,他从十四岁起就驱魔般敲打着额头命令这种想法从脑袋里滚出去,可惜毫无成效。
他在吃饭的时候突然站起来,身子横跨过桌面要来吻迪奥。
迪奥在等餐的时间里百无聊赖地翻阅着门口大狗人偶发给他的广告传单。他被他吓了一跳,仓皇地偏过脑袋躲开了。
“你干嘛?!”他瞪着黄眼睛问乔纳森。
乔纳森没说话。而迪奥用余光看到隔壁桌一对中学生模样的恋人正在接吻。
天哪,拜托不要。厌恶和期待同时袭来,迪奥的心跳得飞快。
“我不会和你在公共场合这样的,”他感到好笑,“你以为你今年几岁?”
乔纳森固执地站着,像一头倔强的骡子。
“您的巴黎水。”穿红格子围裙的服务生说。他站着,她不知道该把东西放哪里,只好勾起嘴角望向他。
“小姐,”乔纳森大声说,“他不肯吻我!”
她憋着笑。迪奥的脸红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他低声呵斥他的小狗。
“您应当吻他,先生。”服务生说。
周围有人往这边看,餐厅响起窃窃私语。
迪奥痛苦地闭起眼睛,他苦大仇深地往乔纳森嘴唇上啄了一下。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坐下了。
“您的巴黎水。”服务生说。
“谢谢。”乔纳森说,给了她一个微笑。
迪奥的脸还是红的,但他当他注视着乔纳森时,突然觉得自己很爱很爱他。
“喂,想去新开的游乐园玩吗?”他鼓起勇气朝乔纳森挥了挥手中的传单。
乔纳森不该同他逞能的。他看上去点呼吸困难,没听清迪奥的话。
“什么?”他问,依然用力地微笑着。迪奥看得出他有点不清醒了。他在流汗,他猜他光是坐着同他说话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精力。
“没什么,”他握住他的手柔声说,“我待会带你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他这回听清了。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乔纳森微笑着说。
他们在摩天轮顶端接吻。
迪奥触碰着乔纳森破碎的呼吸,最后惊恐地发现自己满嘴是血。
乔纳森体内埋藏着一颗以血管为引线的定时炸弹。当他们接吻时,砰的一声——它爆裂了。
在救护车上,他一直拉着他的手,乔纳森神志不清地说了会儿胡话。
他最后哭着喊疼。
迪奥,救救我,他说,我好疼,我受不了。
乔乔。他说,捧着他的脸。乔纳森的目光是散的,他盯着空白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护士就把他们隔开了。他不再以那种专一的、小狗般的目光凝视着他,这让迪奥怀恨在心,尽管医生已经告诉他那是因为颅内转移暂时剥夺了乔纳森的视力。他那时候看不见迪奥了。
第二天傍晚,乔纳森陷入了昏迷。
在这之前,他状态好转过一回,甚至主动要求见迪奥。
他那时候甚至是自己握住病床扶手坐起来的。
“迪奥。”他说。
“你看着不错。”迪奥骗他。
他笑了一下。
“我觉得我好多了,”乔纳森说,“迪奥,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嗯。”他拉过椅子坐下听他讲。
“你婚礼当天的事故……是我安排的。”乔纳森说。
“我知道,”他淡淡地回答,“我那天早就看到史比特瓦根在后排东张西望。你甚至没胆子亲自来闹,只敢叫疤头偷溜去花园放把火。你这懦夫。”
“如果是我和人结了婚,你有勇气来参加我的婚礼吗?”乔纳森反问。
“有,我会持械抢婚,如果新郎不跟我走,我就直接把他枪毙。”这句疯话让乔纳森笑了起来,挤出一些眼泪,而迪奥没笑。
“向你赔罪,”乔纳森说,“也代我向汐华女士赔罪。”
“代不了,她早就去了意大利,这些年再也没有过联系,”迪奥不禁感到气愤,“你知道我和她结婚只是为了刺激……”
“迪奥,”他轻声打断他,“我们不说这个了。”
他们坐着陷入死一般的缄默。
“一切都安排好了,”乔纳森最后说,”遗嘱已经立好。我把书和收藏都捐了,丹尼找到了领养家庭,集团会支付乔鲁诺中学到大学期间的所有费用。“
“都安排好了?“迪奥哑然失笑,”什么叫作’都安排好了‘?我呢,我怎么办?”
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那个问题问倒了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乔纳森用小得听不见的声音说。
迪奥摔门而去,不顾他在身后哀哀地叫他的名字。
他对他的恨意再次袭来。喜欢上一条会自己咬断绳索逃之夭夭的小狗成了迪奥·布兰度终身的不幸。它跑掉,害得被抛弃的人要强摆出抛弃者傲慢冷漠的姿态来遗忘它。现在却又如此轻易地闯入他的生活,摇着尾巴将绳子衔到他手里,为了却只是再次把他丢掉——乔纳森又要以当年从更衣室逃离的姿态来逃离他,更糟糕的是他要逃去的是一个迪奥去不了的地方。
他心烦意乱,满大街乱跑,乔鲁诺却还在这种时候不识好歹地打电话惹怒他。
“爸爸。”他说。离婚时他判给了汐华,却依然习惯管他叫padre。
“爸爸,乔斯达先生……”
“他死了!”迪奥对着电话大吼,尽管病床上的乔纳森还并没有咽气。
男孩愣了好一会儿,听筒里寂静无比,他开始对迁怒于乔鲁诺的行为感到愧疚,却不知如何安慰和解释,只好一言不发。
乔鲁诺哇一声哭了起来,迪奥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撕心裂肺的方式哭。他以前从没这样过,玩滑板骨折时、继父用烟灰缸砸他时,他都没哭得这么痛过。那个死字把乔鲁诺吓坏了,他还小,不懂得病痛和离别,他只知道,再也没有人会专程坐飞机来罗马只为带他去吃一个甜筒。
接近后半夜,雨下得越来越大,他回医院时风衣和帽子全都湿透了,艾莉娜没认出来那是他,险些呼叫安保把这个散发着末路匪徒气味的男人赶出去。
他裹挟着一股湿而燥热的风,在值班室里走动。大喊大叫、指手画脚,还摔碎了她同事的咖啡杯。他要求他们放自己进去看他,不然就把医院也砸了。她注视着这头被哀伤击倒的狮子,感到悲凉而非愤怒,因为知道狂暴是他绝望的表现。
她支走了同事,倒给他热水。他的手腕是抖的,捏不稳纸杯,索性固执地不接过她手里的水,任凭青灰色的嘴唇干渴地皲裂着。
“你算什么东西?我从小时候就喜欢他了!”他突然这样说,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这句话的目的——他斜着眼睛看她,那是十几岁的小男孩看情敌时才走的挑衅的目光。
“他也喜欢你。”艾莉娜说。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故意大喊,自认为能掩盖声调的悲怆。
“只有你们俩不知道,大家都知道。”她说。
“我要看他!”他的语气像个孩子。
“不行的,迪奥。”艾莉娜突然很想抚摸他,她看见他在发抖。他一下子从高大的金发男人变回当年干瘦的、眼神凶恶的幼猫。
“我要看他!”他机械地重复,只是换成了吼。
她盯着他,目光把他烧出两个窟窿来。他害怕,他突然就后悔以前欺负过她了。
艾莉娜站起身,手臂朝他伸来,他没动,静静地等着一个要落到脸上的耳光。
——她却只是把手放在他肩上压了一压,迅速走出去了。
艾莉娜的门禁卡就挂在她坐过的椅子上,迪奥没有迟疑,他一把抓了过来。
溜进病房的时候,他的心跳得飞快,仿佛变回了十几年前逃课的那个男孩,他竖起耳朵听着走廊上有可能传来的脚步声,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侧后方,期待抓到年少的乔纳森那只热乎乎的小拳头。
可他只抓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乔纳森躺在正前方的病床上,身体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着。他看着他,觉得不认识他了。他变得很白很白,散发出消毒水和尿液的味道,上腔静脉阻塞让他的面部肿了起来,他不那么好看了,像一团发酵的面,一个蠢乎乎的塑胶假人。
“乔乔。”他说,因战栗而口齿不清。他突然很累,没力气站着,干脆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来,只剩手肘扶在床沿作为支撑。
乔乔。
他跌跌撞撞地朝他爬去,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的面颊。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用指尖一一走过,像失去视力的人在阅读和铭记。
自私鬼,他说,你这蠢东西,你这老狗。
乔纳森不回答他,他只是躺着。他变成一截枯木、一座残垣、一尊镀金褪尽的雕像。迪奥把手放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听到不存在的沙沙声,那是他身体里的毒在一点一点地蚕食和折磨他。
“乔乔,你有白头发了,”他说,颤颤巍巍地立起身子,“我帮你拔了好不好?”
乔纳森闭着眼睛默而不语,呼吸罩内氤氲着薄薄一层雾气,可迪奥却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声音。
“好呀!”乔纳森说,用的是十四岁时明朗、天真的小男孩声调。
得到允诺的迪奥·布兰度深呼吸一口,终于恢复了气力。他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接着迅速而坚决地拔掉了他的呼吸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