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纳兰迦夸张地叫了起来,他把篮子夹在腋下,腾出右手越过乔鲁诺窄窄的肩。
乔鲁诺,你看呀。他说,手上提着一个黑黑的、毛绒绒的东西。
小狗哦,乔鲁诺。他捻着后颈皮子把它拎到他面前让他看。幼兽热乎乎的腥臊气息喷到他脸上,他和绒毛间玻璃珠一样圆滚滚的黑色眼睛对视了两秒,埋下头打了个喷嚏。
别闹。他说,接过小狗,把它还给了纳兰迦身后抱着草筐的女人。抱歉啊,乔鲁诺冲她点头,她却并不因男孩的顽劣而恼怒,温和地对他们笑了笑。
喜欢小狗吗?她抚摸着唧唧叫的幼犬,用手指捻去它们皮毛上的草屑。
可以送我们一个吗?纳兰迦忍不住再次伸手去捉。被他捏过后颈皮子的那一只怯怯地缩起脖子往后退去,而另一条则迎上来,嗅嗅他的手指,一口含住。
好乖好乖。他埋下头用脸去挨它,几绺黑发从发带底下掉出来,垂在额前。
要不要买一个?女人趁机以一种不让人厌烦的口吻推销。
布加拉提会骂我的,他惋惜地、恋恋不舍地把狗放开。女人怜爱地注视着他,将草筐往他胸口慷慨一抵,他会意,感激地抓起一只抱到怀里把玩。狗嘤嘤地叫起来。
这几只是一窝的吗?乔鲁诺忍不住问。
看家的狗生了四个,养不了那么多,便拿出来卖掉。她说。
筐里只有三个毛团,显然是早上已经替四个中的一个找到了主人。
你看,这个戴了白手套。纳兰迦把一个拿起来让他摸。
幼犬懵懂地注视着乔鲁诺,肥短的尾巴狂甩不止,他于是用手指碰了碰它。小狗舔了他一口,他的指尖热热的、痒痒的。
纳兰迦,你帮我拿着。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把奶酪用纸包好塞到纳兰迦手里,将那只小狗一把夺了过来。它开心地用脚爪蹬着他的胸口,立起身去衔他的辫子。
喜欢你哦,女人笑吟吟地说,是雄犬,活泼好玩得很,养大了还能看家,怎么样,小弟弟,要不要买一个。
这只也是公的吗,他把手里的塞回篮子,去拿纳兰迦最早捉过的那一只。
被一直压在下面的那一个,突然抬起了头。它把下巴搁在了乔鲁诺手背上。
哎呀,纳兰迦扭着身子尖叫起来,这个好乖!
它是体型最大的一只,却格外安静,任凭两个兄弟哼哼唧唧地踩在自己背上。
我要抱一下!纳兰迦宣布。他提着小狗的两个前爪把它揪了出来。
乔鲁诺,乔鲁诺,它好可爱。他欢呼,用脸去挨小狗湿漉漉的鼻头。它懒懒地用爪搭着他的肩,舔了他两下。
你好胖哦,你是笨蛋。他说,然后狠狠亲了它,一副要把它吞进肚里的邪恶样子。它好脾气地任凭自己被男孩搓成各种模样。
给我,乔鲁诺去抢。
纳兰迦又亲了一口才不情愿地把狗交给他。它沉甸甸的,乖乖地在他怀里躺着,镇定自若、眼神温和,身体的热度透过棉布衬衫传到乔鲁诺的肌肤上。
他能感受到它滚烫的小心脏在胸腔里飞快跳动:咚咚,咚咚。
这个多少钱。乔鲁诺问。
这只比其他更贵哦。女人提醒他。
哎呀!纳兰迦喊,你要买来送给我吗?
想得美,乔鲁诺说,但你要是喜欢,可以经常来我家看。
人类的谈话让它感到乏味,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生长状况良好的牙齿闪闪发亮。
九十。女人说。
太贵了,乔鲁诺淡淡地摇摇头。是什么名贵品种吗?
就是自家养的杂种狗,女人说,可这只是母的,以后可以下小狗。
下了崽分我一个。纳兰迦说,俨然是乔鲁诺已经将它买下的样子。
瞧你,人家才两个月大!女人终于大笑。
六十。乔鲁诺说。
你这是在开玩笑。女人伸手抚摸小狗的皮毛,一副随时会因价格没谈拢就把它抢回来的样子。
六十,加一块上好的羊奶酪,乔鲁诺说。我只有这么多,我爸爸平时不会给我太多钱。
狗抱住他的脖子,呜呜地叫起来。
她笑了,在狗的脑门上轻轻一吻:六十。我不要你的奶酪,小弟弟,你们有缘分呢。
纳兰迦在回去的路上给它起了三四十个名字,最后认为它应该叫温莎公爵,因为觉得它有爱德华八世优雅肃穆的气质。
乔鲁诺不得不提醒他这是一头年幼的雌犬。
雌犬最后被起名为奥瑟,因为它胖胖的,像只小熊。
奥瑟很安静,它的粘人是不惹人生厌的那种黏人。它喜欢热热地躺在乔鲁诺手臂里,下巴放他手背,不叫也不闹,只有想去尿尿时才哼唧着用爪子挠两下他的袖口。
安静,在布兰度家是一种美德。
酒精让乔鲁诺的父亲逐渐走向衰老和脆弱,噪音使他疯狂。乔鲁诺见识过他用一把折叠椅砸花园挖洞的獾,只因它毁天灭地刨坑的动静太大,吵得他无法思考。他那个时候看上去像是疯了,有些驼背,嘴角滴着口水,下身只穿了一条短裤,没有梳好的头发东一簇西一簇的竖立着。当那头毛发灰白的老獾立起身子同他对视时,竟像是他在照镜子。
他很久没去工作了。他的工作变成饮酒,时间是凌晨两点到夜里十一二点。阿帕基建议乔鲁诺用铁链把他捆在床上——在他下一次酒瘾发作的时候。他没有能力真的那样对他,不敢,也舍不得,他在他不再砸东西的时候啜泣着靠过去,像淋了雨的小猫靠近垃圾桶旁生了蛆的大猫的尸体。有些时候,大猫的尸体会抽动两下,伸出一只手,抱住乔鲁诺颤抖的肩膀。
布加拉提委婉地提出应当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乔鲁诺不赞同这种疗法,他有他自己的主意。
它或许可以治愈他,当奥瑟在集市上、草筐里,懒懒地把下巴往乔鲁诺的手上放时,他这样想。
他找了一条之前用来捆彩色铅笔的丝带,给它扎了个蝴蝶结,再把它放在了迪奥床上。它不知所措地坐着,抬起后腿抓了一下耳朵,直到乔鲁诺拍了一下它的屁股,又指了指裹在被子里、呼吸急促不匀的迪奥。它似乎在这瞬间突然了解了压在身上的重任,懂事地站了起来。它走过去,一路穿越被褥叠成的海和枕头堆砌的山,最后挨着他的腿坐下。
他翻了个身,但没有醒来,乔鲁诺弯下腰去靠近他的耳朵。
爸爸,爸爸。他悄悄地叫,手指忍不住想要抚摸他眼角的细纹。
爸爸。他说。
他睁开眼睛,在清醒的瞬间感受到了腿部的重量。
他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的毛团,它开始摇尾巴,粉粉的小舌头垂着。
他静静地看着它,随后尖叫起来,像受惊的动物。乔鲁诺看到父亲在床上弹动了一下,一脚把小狗踹了下去。它像一枚被发射的炮弹,咚一声撞在柜门上,又被弹去了地板。
这是什么!?他喊,这是什么!
它在地上缩成黑黑的、小小的一团,像快被溺死时不断挣扎的蚂蚁。或许是撞到头了,它用脚爪强撑想立起身子,却没能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又摔了下去。
乔鲁诺的眼泪出来了,他冲过去抱住了它。它在他的怀里虚弱地发抖,体温高得吓人。
这是什么?他听见他问,声音惊魂未定。
我买了一条小狗。乔鲁诺哽咽着说。
我不喜欢狗,你该先和我商量的。他说。
乔鲁诺埋下头,揉着狗剧烈起伏的小身体,眼泪在它黑得闪光的皮毛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他听到父亲发出一阵悠长又苍老的吐息,接着重重躺回床上睡下了。他对它没兴趣,就像他对乔鲁诺没兴趣。
它会死吗,纳兰迦问。他鼻音很重,听起来像是在被子里打的电话。
我不知道,它那么小,如果真的死了,也是我把它害死的,乔鲁诺说。狗闭着眼睛,睡在他的毯子上,身躯一起一伏。
纳兰迦似乎想安慰他,可还没等话说出口,对面就传来了布加拉提的声音: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睡了,他喊。
晚安,纳兰迦说,乔鲁诺,不要怕,会好起来的。他飞快地挂了电话。
乔鲁诺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亲亲小狗毛乎乎的脸颊。
会好起来的。他说。
狗睁开眼睛,吧嗒吧嗒地舔他的嘴唇。
第二天早上迪奥做了早餐。他刮了胡子,看上去很帅。
你的狗呢?他说,绝口不提昨晚应激时的失态,用铲子把两块培根扒进放在地上的不锈钢盘子里。
狗不能吃这个的,爸爸。乔鲁诺说,怀里抱着昨天和他睡了一夜、毛儿凌乱不堪的小黑狗。
那它要吃什么?他把锅往灶上一砸,发脾气了。真麻烦!想一出是一出,谁叫你养狗的?
我是想让你养,乔鲁诺怯怯地说,我去上学的时候它可以陪你。
他不说话,胸口的起伏变得不那么剧烈。
爸爸,它好乖的,你看一眼它嘛。他走过去,把狗举起来。
你不要打它,求求你,你要对它好,乔鲁诺说。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踹它,他就咬他一口,把狗抢回来,直接送去纳兰迦那边养,再也不拿回来。
他似乎是在努力地抑制着发脾气的冲动。迪奥扶着腰深呼吸了几下,十分吝啬地看了它一眼,就又把目光移开了。他伸手揪了下它耳朵:丑死了,还臭烘烘的。
奥瑟在布兰度家住下了,它的灯芯绒垫子放在客厅。
迪奥会抱着它玩儿,亲一下,但很快又丢开。它不依不饶地走过去,跳上沙发的动作依然像发射炮弹。它像小牛一样埋头顶他胳臂,钻进他怀里——好把下巴搁他身上。
他的手依然是有些抖的,但比之前好多了。乔鲁诺写功课的时候,一只大手会伸过来,把啃他橡皮的小黑毛团稳稳地握着收拾走。迪奥不叫它的名字,他说喂,或者说把你的盘子叼过来、把拖鞋递给我——奥瑟无师自通地会叼拖鞋。还有毯子、报纸。
掉下来的书、迪奥的安定片。一切它拿得动的东西。
它只有一次叫过乔鲁诺帮忙。他在房间戴着耳机听歌,它突然进闯来了,汪汪地大叫。那是它第一次这样叫,乔鲁诺有些生气,很凶地嘘它,而它愤怒地叫得更加大声。它扯着男孩的裤脚带他走到客厅,让他帮自己捡起它捡不动的东西——晕倒在地板上的迪奥·布兰度。
医生开了新的药。他告诉乔鲁诺他父亲至少三天没有睡过。而他竟然不承认,睁着血丝密布的双眼声称没有这回事。
乔鲁诺在他床边坐了很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提起布加拉提说过的那家医院。他暴怒,扬起手要打他,狗却在这时凶巴巴地跳上了床。它挡在乔鲁诺面前盯着他,呜噜噜地发出一阵威胁的咆哮。
迪奥愣了两秒,一把掀起被子坐了起来,兜着圈子在房间里寻觅起合适的武器。他最终选择了一个烛台。乔鲁诺吓坏了,他抱住狗,而这头倔强的小兽竟然毫不退缩,冲迪奥·布兰度嗷嗷大叫。
他怕他把它打死,已经做好了同父亲搏斗的准备。可一人一犬对视良久,最终却谁也没有动手。他的背又驼了,他用极低的音量嘀咕了句什么,用烛台指了指狗,自己不声不响地躺回了床上。
他像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样瞪着眼睛看狗看了很久,最终伸出一个手指,对它勾了勾。
不。乔鲁诺抱着它说。
狗在他怀里挣了一下,从他细细的胳膊间跳出来,冲去了床上——毛绒炮弹发射成功。
它在迪奥的肚子上踩来踩去,转了好几圈,最后选择了一个喜欢的位置卧下。他叽里咕噜地骂了很久,前面主要是是怪儿子喂得太多害狗太肥,后面则是骂它压住了被子,会让他着凉而死。它听不懂,无辜地眨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蜷起来把头埋进身子。
他开始主动替乔鲁诺遛狗。
起初,当纳兰迦说看到了奥瑟,还说它长得又黑又大时,乔鲁诺根本就不相信。直到他带他逃课出来,沿着河边走,让他亲眼目睹了在户外活动的迪奥。
长期的居家疗养让他看上去瘦弱,迪奥·布兰度站在同他阔别已久的阳光下,皮肤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透明。他太瘦了,颈部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颧骨和关节都明显得让人害怕,但当两个男孩远远地注视着他时,不难看出他现在的精神其实很好。
狗绳松松垮垮地挂在他手腕上,他解开项圈放它去追蝴蝶,而它并不乱跑,只在他身旁活动。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摘了一朵野花,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等狗跑回来时,他把花别在狗耳朵上,然后轻轻松松地就把它抱起来亲了一口。
父亲的好转让乔鲁诺的心狂跳不止,但他没有主动提起和纳兰迦偷偷看他们玩乐这回事,因为医生在电话里强调要他最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等到他听天书一般熬过了下午的课程回到家里时,竟发现父亲已经做好了饭。他买了鱼,做了芦笋和牛肉。
当他问他在哪里买到的菜时,他轻描淡写地说是乔乔带他去的集市。
谁是乔乔?
他努嘴指了指狗。
它叫奥瑟,不叫乔乔,乔鲁诺说,嘴里塞满牛肉。
迪奥勾起嘴角笑了笑。
笑死,他竟然说你不叫乔乔。他对狗说。
狗专心致志地啃着一根棒骨,根本没理会他说了什么。
迪奥的记忆开始恢复。就像他的精神和力气。
他着手处理旧宅的拍卖事项,他开始跟进之前搁下的案子。
乔鲁诺在有一天上午看到他站在教室的窗外。
他记起他学校的位置了。
迪奥抽着烟斗,手里扬着乔鲁诺落在家里的课本,狗绳系在他皮带扣上,狗拽着他想来扒玻璃,他大声呵斥:乔乔,你找死?!
从那时候起纳兰迦也开始跟着他管狗叫这个名字。
乔乔快来!他大喊,听到狗哒哒哒跑动的脚步声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换鞋。
你能不能不要那样叫它。乔鲁诺忍不住说。
为什么?纳兰迦搂住狗亲了一大口。他试图把它抱起来,可它现在是在太大了,他抱不动。狗叼住他的书包带子,把他往餐厅扯,桌上放了迪奥洗好的草莓。
它叫奥瑟。乔鲁诺说。
可是你爸爸管它叫乔乔。纳兰迦说,他给了狗一个草莓,狗嚼也不嚼飞快地囫囵吞了,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下一个。
是那个人的名字。乔鲁诺埋下头小声说。
哪个?纳兰迦问,牙齿上衔着一个草莓的蒂。
已经不在了的那个。乔鲁诺说。
纳兰迦手里的草莓掉在了地上,狗捡了便宜,愉悦地吃起来。
对不起。纳兰迦说。
没事的。乔鲁诺说。
你觉得你爸爸是把狗当成了他吗?他说出了乔鲁诺一直思考的那个问题,又自嘲地答到,那不可能,对不对,太荒谬了。
我不知道。乔鲁诺说,我以为他是叫着玩的,可是。
可是?纳兰迦问。
我不知道,他重复了一遍。他和狗睡一个床,用同一个盘子吃饭,而且……你知道它怕打针,每次都怕得要命,护士都笑话它。然后,我爸爸对她说,乔乔生前就这样。
纳兰迦瞪大了眼睛。
对,他就是那样说的。一边摸着它,一边对护士说,我们乔乔从小就这样,他怕尖的、像刺儿的东西,针啊、锥子啊什么的,他十四岁的时候被蜜蜂蛰了一下,以为自己会死掉,吓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出来了。护士看他的眼神像他脸上有脏东西。
乔鲁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
他念书那会儿的东西,财团空运过来之后,基本上都被他清理捐掉了,只留下相册和很多本笔记。他抱着狗和我一起一页一页地翻老照片,基本上都是他和那位先生的合影……在球队时的、去法国旅行拍的,看得他感慨万千。我以为他是特地给我看的,直到……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纳兰迦拉住了他的手。乔鲁诺在发抖。
直到他在狗的前额吻了一下,乔鲁诺说。他抱着狗说:你瞧,我们那时候多年轻啊。
他这种令乔鲁诺毛骨悚然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狗自己跑出门的时候被货车撞死了。
他们合唱队本来马上就要上台表演了,布加拉提把他从队伍里扯出来,连衣服都没让他换就把他丢进了车后座。
当他发现他在往医院开时,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
迪奥已经没事了,他又晕了过去,但这次是在厨房,他的脑袋在水槽上狠狠磕了一下,碰出了血。
那辆货车,阿帕基在电话里说,巨大的冲击力让那辆货车的车前灯被砸了个粉碎。
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在马路上一晃而过,开车的男人没来得及踩刹车。他吓坏了,以为撞的是人,下车查看才发现是条大狗。它飞了很远,躺在绿化带上,邻居说是布兰度先生家的狗,他们叫他、叫他的儿子,可是没有人答应。后院的门开着,是被冲出来的大狗用蛮力撞开的,他们从那里进去,走到厨房,发现了布兰度先生——躺在地板上,额角全是鲜血,手里还握有一个切开的番茄。
布加拉提开车带乔鲁诺和纳兰迦去了他郊外的小屋,他说那里很美,夏天时会变成雏菊海。他把狗从后备箱的纸盒子里拿出来时,它已经有些僵硬了,于是布加拉提不再让两个孩子看它。他们只能远远地暼到它垂在身后的大尾巴,因为被血浸湿了,看上去不再像平时那样毛绒绒。
它被深黑色的大地吞噬,就像黄糖融进咖啡。
乔鲁诺在回去的路上开始哭,于是纳兰迦也哭了。乔乔,乔乔,他们哭着叫它的名字。
迪奥一醒来就在病房大闹,最终强行办了出院手续。
乔乔呢?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质问儿子。
你晕倒了爸爸你晕倒了摔在厨房地板上因为你脑损伤的后遗症又发作了它一定很害怕可是我不在我在学校我还想着拿合唱比赛的第一名它找不到我它找不到任何人它一定是很绝望才自己出去找人救你爸爸它被撞了好远绿化带上全是从它的嘴巴和鼻子里溅出来的血布加拉提说它去了小狗星球可是我知道它死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失去它了。
它不在这里。乔鲁诺只是这样轻轻地说。
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迪奥咆哮起来,他砸了一个放在门口的花瓶,秋海棠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水混着他被瓷片划出的血弄脏了地毯。
乔鲁诺哭了起来。要是布加拉提在这里就好了,他想,哪怕是有纳兰迦陪着也会好一些。
说呀?迪奥尖叫,他去哪儿了?嗯?去他兄弟家躲着了?每次吵架他都只会这一出……他去承太郎家里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我要杀了他。这是他的结语。
当天夜里下了特别大的雨。暴雨和雷电使得信号中断,纳兰迦的声音先是变得很小,最后彻底消失了。乔鲁诺在被窝里捏着传出嘟嘟忙音的话筒,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乔鲁诺。有个声音叫他。
乔鲁诺,醒醒。迪奥·布兰度高大的身影徘徊在他的门前。他鬼魅般幽幽地接近,吓得男孩将被子裹得更紧。
乔乔回来找我啦,他说。
他险些被迪奥的这句话吓得尖叫起来。
担忧最后还是战胜了恐惧,他只在床上寒毛竖立地待了两秒,就勇敢地坐起来,连拖鞋都没穿就紧跟在父亲身后朝院子走去。
乔乔,他打开门,对着如注的雨水尖叫,你还知道回来啊?!
回应他的是劈在院子里的一个惊雷。
乔鲁诺顾不上怕了,他拽住父亲的外套将他往室内拖:外面在打雷。
他动也不动,手臂直直地撑着门,眼神发狂。
进来吧,他说,乔乔,进来,进来,进来。
门外空空如也。
良久,传来呱的一声——一只蟾蜍从他的脚边蹦了进来。
迪奥·布兰度开始饲养蟾蜍。
他把它放在乔鲁诺以前养金鱼的玻璃小缸里,像老獾一样在花园里挖坑,以便刨蚯蚓喂给它吃。
他晚上抱着玻璃缸子睡,管它叫——
乔乔。
乔鲁诺想过很多次把那东西抓出去丢掉,可是他不敢碰它有毒的皮肤,怕起疹子,而医生也建议他为了父亲的健康不要伤害它。他严肃地教育他应当懂事耐心和知足感恩,毕竟那场事故夺去了同行所有游客的生命,只给他父亲留下了“些许”后遗症。
乔鲁诺只好不再考虑把它冲进马桶,但他依旧只敢远远地隔着玻璃看它,直到它臭水沟般的颜色让他的手臂起满鸡皮疙瘩。当他背过身去时,依然能感受到那动物黏腻湿滑的目光。它像块石头一样趴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镇定自若、眼神温和。
它没活多久。
乔鲁诺那天放学回来,看到它死了——翻着泥浆色的肚皮,飘在水面上。
他想起狗死时父亲的样子,吓坏了,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冲了过去。他强忍着恶心,把手伸进玻璃缸,捞出死蟾蜍放进了手帕里。
怎么了?
他吓得小小地叫了一声,手里的东西滚到地上。
买了你最爱吃的布丁,迪奥拎着袋子,在门口换鞋,乔乔说待会教我做炒米饭。
那是什么?他盯着地毯上的东西问。
乔乔死了。乔鲁诺说。
哦,他重复了一遍,乔乔死了。
迪奥放下东西。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用手指碰了碰蟾蜍瘪瘪的肚皮。
的确死了,他宣布。
没关系的,会回来的,毕竟答应了要一直陪着我,他说,乔鲁诺,帮爸爸个忙啊,拿去埋在后院,爸爸现在要做饭。
他神情恍惚,挖脑袋大的一个坑竟然花了两个小时。乔鲁诺盯着从手帕一角露出的臭水沟色的小爪,突然觉得它一点也不难看了。
他哭了一会儿,把它埋掉了,还在小土包上插了一根树枝。
晚上吃的炒米饭,味道非常好,里面放了蛋、番茄、鸡肉和贝肉,如果不是伤心导致坏了胃口,乔鲁诺能再吃一盘。
迪奥吃了很多,他不哭也不叫,这反倒让乔鲁诺更担忧。
爸爸。他收拾碗碟时,乔鲁诺这样叫了一声,然后扑进他怀里抱住他。
他却用力把他推开了。
不要压到他,迪奥说,低头拍了一下身上的衬衫,好了,不去做功课吗,爸爸洗完碗要来检查你的代数作业哦。
乔鲁诺在房间里给布加拉提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前半个小时哭着说自己有多害怕和担忧,后半个小时骂他一遇到事情只知道把人送进精神病医院。纳兰迦也在那边哭了起来,然后特里休和福葛也都哭了,大家都在哭,好像天塌下来了。
他没来检查他的代数作业,当然,他也没做。当听到整个屋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时,乔鲁诺慌了神,他怕他又悄无声息地晕倒在厨房地板上了。
不过这次他并不是晕倒了。
迪奥睡着了,抱着手臂蜷在客厅沙发里,围裙还穿着身上。他静静地睡着,呼吸均匀,腮帮子上的肉好像比前段时间多了点儿。
乔鲁诺蹑手蹑脚地回房间拿毯子。他怕他着凉。
当他举着毯子返回客厅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位高个子的陌生的男人端坐在他家沙发上,而迪奥·布兰度偎在他身旁,紧紧握着他的手。
乔鲁诺吓坏了,他丢下毯子转身就跑,却在扭头的瞬间惊骇地发现:多出来的男人已经消失在了客厅。
家里只有父子俩。
在静悄悄的客厅默立良久,乔鲁诺终于怯怯地走近。惊魂未定的心脏在胸口嗵嗵直跳,他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父亲的肩膀。他依旧熟睡,呼吸平缓,似乎在做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乔鲁诺看到他衬衫胸前的口袋扭动了两下。
一个灰色的的小脑袋从口袋里冒了出来,接着是两个羞羞的、粉红色的小爪。
他这回认出了它,不再害怕,大着胆子把他从父亲身上抓了出来。
短尾的灰鼠并不逃跑,它不咬他,也毫无怯色,乖乖地在男孩温暖的手心坐着,双爪捧在胸前,小巧的鼻头微微翕动。
它注视着金发的男孩,镇定自若、眼神温和——一如老照片上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