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精油的味道总是让他想起自甘堕落的甜蜜:跨越了半个世纪,痛苦的记忆仍然诅咒着他。就在他发现信封里空空如也后的绝望之中嗅到它的甜味、贪婪地深深呼吸直到鼻腔发痛的时候,他便明白了自己从来、并将永远无法真正正确地认识到过去的错误;同时,由于事实的真相早已死去,他也许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将不可避免地在他此后的人生中继续在他的身体里生长扎根。
几个小时以前,乔纳森·乔斯达准时敲响了陌生人的家门。根据寻人启事,他主动联系了这个地址,于几个月前在信件中和陌生人约定好了见面时间。从始至终,他都抱着十分的怀疑进行着通信,前一天他站在登机梯上的时候,他还在质疑自己是否做了错误的判断,甚至飞机引擎上闪烁的信号灯都差点成为他转身离开的契机。当时,他不得不忍受着机场中央流动的寒气,还有右侧时不时刺向他的眼睛的远光灯,因为前边的人磨磨蹭蹭,把后面一列的乘客都堵在了机舱外。当他开始感到头晕恶心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了。仔细一想,那则寻人启事压根就是个巧合。而且他还不是在登机之前的那一刻才意识到这点,而是从儿子递给自己的那一瞬间就肯定了。无论是写信、收信,还是买机票,每一分钟他都十分清楚这件事只能是一个糟糕的巧合,因为他全心相信着五十年前的那封信写的内容是千真万确的。要么这一切都是玩笑,或者骗局。他没有出发的理由。他知道无论哪种结果自己都无法接受,即使是后者也会杀死他今后的睡眠,在他与沉睡之间的一层模糊的薄雾中拽着他回到清醒黑夜,他会不停地思考,在辗转反侧中等待曙光,直到哪天死亡把所有他失去的休息同一时间全都返还。即使他要去,考虑到他的年纪,他也该意识到一个同行的伙伴的重要性。可他之前总想着隐瞒着身边所有人,毕竟他认为这个秘密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于是执意认为不该让任何人参与进这件事。乔纳森·乔斯达眯起眼睛,在强光照射下,扭头看了眼背后黑压压的人群,动了动僵硬的双腿,在理智的驱使下试图慢慢逆行走下登机梯。就在那时,前方的队伍又动了起来,他兀地一个转身顺势进入机舱。一坐上座位,他立即陷入昏睡。飞机降落后,他在到达大厅坐了好一会儿,才获得一丝意志支撑着他出境、拿了行李再走到机场外面拦出租车。
无论是乔纳森·乔斯达还是这片土地本身,如今都套上了新的皮囊。他在酒店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之后在大堂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期间后排牙齿一直隐隐作痛,呼吸也困难,站起来的时候胯骨传来的慢性病的哀嚎差点让他跌倒。不过,他还是爬上了出租车,来到了柏林郊外一处僻静的居民区。路上,他看到五六层高的水泥房子,矗立在公园和人工湖之间,全都是灰色的外墙,墙根堆着杂乱的涂鸦。他再次意识到以往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不过换一种形式,它们又可以以全新的姿态进入人们的视线。他很早之前就发出了警告。可是尽管时间流逝,留下废墟和皱纹,在他变成了垂垂老矣的人的日子他仍然要默默强调这一点才能防止自己掉入圈套。远处的工厂烟囱里冒着黑烟,街边无所事事的青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起先他还有一股几乎是乡愁一样的感情油然而生,等他明白这不过是长久以来自己给过去灰暗的岁月蒙上的金粉,它便陡然消失得荡然无存。灰色的街道上,只有几只鸽子在啄食路缝之间的灰尘。没有什么东西应当值得他来这一趟。
汽车驶过高架桥,进入居民区边缘的林荫小道。乔纳森·乔斯达原本靠在车窗上,好享受一阵阳光的温暖以缓解他经常性的头痛。阳光一被遮住,玻璃窗就变得和车外的空气一样冷。它贴在他太阳穴的皮肤上,加重了头颅之中膨胀的疼痛,他调整了坐姿,远离了闪烁着光线的车窗,将头搁上座椅后方的靠垫。不久,他感到昏昏欲睡,他会陷入瞌睡,如果不是时不时的由于为了避让行人的刹车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唤醒。
经过新式公寓居民楼,出租车驶进一条寂静的长路。路两旁种植着松树,右边是湖,左边是山。湖上飘着很薄的一层冷气,山坡上则全覆盖着寒带针叶树。乔纳森·乔斯达的脑海中终于闪过一丝记忆的刺痛,他扒住窗户朝外看,在瞥见灰白色的天空后,他眼前出现了一栋老式别墅棕色的屋顶。
这栋房子于八十年前建造,由于埋在郊区的深山中,侥幸逃脱了被战略轰炸夷为平地的命运。只不过如今它也难逃时间的考验:除了翻新过的窗户,房子的外墙布满雨水腐蚀的灰色痕迹,藤蔓和爬山虎长满了靠山的侧面。客厅位于一楼左侧,里面开着灯,暖黄的一点落地灯的光线穿过凋零的花丛投射到花园外的小径上。其他房间都没有拉窗帘,也没有开灯。它礼貌地等待客人的到来,然而并没有透出任何热情的感情,只是冷静地在规定的时间表现出了它平均的水平,和它的女主人一样。在乔纳森·乔斯达按响门铃后的几秒钟后,她缓缓依在橡木门的边沿出现在他面前,身上披着一件橘黄色的袍子,稍显老态的眼眶之中是一双冷漠审慎又平静的蓝眼睛。谁能想到它也曾闪烁着少女毛躁无知又充满活力的神色。四十年前,她还是十六岁的时候,她从母亲手里接过一封宝贵的信。那时她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临终前嘱咐她一定要完成转交的任务。由于战争,她的母亲并没能及时将信送到收信人手上,于是她作为女儿便承担起了这个任务。她那时确实计划着,一旦安全下来,就第一时间联系收信人。然而,在她好不容易在安顿下来的祖国的废墟上找着安身之所之后,她就马不停蹄地结婚了。之后她有了孩子,三个,一个接一个。接着她跨越南北,随着丈夫搬到了他的祖宅。那封信被夹在她少年时期的小说书里,被带着四处奔走,最后被她遗忘在了书房的角落,在她漫长的人生中一直静静地躺在那个地方,直到半年的一次大翻修,她才在扫除期间再次发现了这封已经发黄的信。在那一刻,年少时所有的记忆都一瞬间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想起母亲,想起旧时不复存在的公寓楼里一整层的童年的家,想起苹果派的香气和硝烟的刺鼻气味,想起战争年代里她悄然流逝的青春岁月和某个面孔背影都全然模糊了的人,她们的最后一任房客,他的金发、苍白的手,他目中无人的神色和冷酷残忍的金色眼睛。
她即刻决定要弥补自己粗心犯下的错误。她回忆到半夜,在纸上写下了记忆深处一个她完全无法确定是否正确的名字:乔纳森·乔斯达,在第二天把它投给了报纸。这份刊登了寻找乔纳森·乔斯达的报纸阴差阳错地被带到了英国,又被乔鲁诺·乔巴拿极其偶然地在咖啡厅的桌上瞥见,并顺走带给了他的父亲——乔纳森·乔斯达。几通简短的通信后,她在这天见到了他,迟到地转交了这封早该寄出的信。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毕竟除了她自己的粗心,她能记起的十分有限,所以她没有请他进屋。
虽然她之前在信中向他道歉多次,但在他看着她,问她是否知道写信的人的状况,而她完全记不起来那个人到底是死在了战争里还是单纯地在1945年后离开了的时候,她的愧疚又浮了上来。她邀请他进屋坐一会儿,他却谢绝了。
离开陌生人的家,他走到湖边马路旁的人行道上。湖面波光粼粼,原来是在阴云的下方出现了下午的太阳,将表面薄薄的湿气都蒸发了。湖对面响起一阵自行车的铃声,从北边到南边,短暂地消失了一阵后越来越大,似乎朝着他的背后接近,正从背后的山谷里向他疾驰而来。
他听见了细细的车轮碾过地面的摩擦,和他拥有的那辆自行车行驶时发出的响声如出一辙。
为了这件19岁生日礼物,乔纳森·乔斯达一直努力地练习着骑车。只不过他花了三个月还是未能熟练掌握骑车技巧,大部分时间都只能推着它在校园里到处走。后方的自行车从他身边极速驶过,他不禁为自己的笨拙感到窘迫,脸上爬上了涨热的红霞。啊,七月的天气。他想。炎热得无法让人忍受。
他把车停在图书馆,锁好,走上台阶,在一楼尽头的角落坐下。考试月让他忙得焦头烂额,八月底的这天,距离最后一场测试还有一周。说实在话,他觉得没什么好再复习的;他对自己信心满满,认为对一切知识早就烂熟于心。现在他大可以去游泳、划船,去野餐,只不过害怕被同学看见认为他吊儿郎当不把考试当回事,才装模作样地到图书馆随手翻翻书。其他的学生都在埋头苦学,他除了一本笔记本什么也没带。中午的阳光拍到他的脸上,外头的树叶纹丝不动,不一会儿,他就口干舌燥,躁动不安地朝四处张望。同学厌恶他,恨不得他带着他那漫无目的的无聊的视线赶紧离开。
十分钟过后,他出现在了球场上,一遍又一遍地将球踢向门柱。足球重复着飞向新刷了白漆的门柱,弹回他的脚下,又沿着同样的路径飞向同一个地点的命运,毫无新意,令人厌倦。他从这中无法找到快乐,不过他不敢表现得太过放松,不敢弄出太大动静,一直注意着球场的入口是否有人要通过旁边的小路抄近道,这样一来,他只能畏畏缩缩地保持着同一个单一的机械的动作。作为一个哲学生,乔纳森·乔斯达的认识和思想停留在一个难以令人相信的位置,在他的同学都跟随着他们的教授进行着彻底的推翻-重建世界的活动并提出了独到的见解时,他选择沉沦。教授认为他在思想上和任何一个常见的中产阶级的市民没有区别,非常不愿意阅读他的论文。加上他出身贵族,教授认为他理应从小对哲学思考的方式熟悉无比,于是在数次看到他的成果后,教授对他留下了极其负面的印象。因此在试图穿过球场一边的小道,教授看见他无所事事地踢球时,对他感到更加不满和失望。这个学生一看到他就抱起球矗在原地,并且一直盯着他的方向看,却迟迟不打招呼。霎时间他对该人彻底放弃,并且无比希望以后能再也不给他上课。和他关系很好的学生走在他身边,正在请教他关于《时间概念史导论》的问题,现在安静地跟在他左侧,他认为他也不愿和这个学生有过多交流,干脆加快了脚步。
“海德格尔先生!”乔纳森·乔斯达在他走过半途时突然出生向他问好,“中午好。”教授不得不转过脸回了一句短暂的问候,不过两人并未停下,都步履匆匆地迅速离开。他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消失,动弹不得。远远地他就看到了他无动于衷的侧脸,整齐梳到脑后的金发由于夏日的太阳从脸颊垂下几缕,挂在他被晒红的鼻尖和脸颊旁。乔纳森·乔斯达追着他的眼睛,在出声和教授打招呼时才换来他的一瞥。他对他怀着无比复杂的感情,他无时不刻想着他的手和嘴唇,想着他捉摸不定的情绪和态度,同时对同样的一切憎恨无比。
在午夜的“荷兰人”酒吧乔纳森·乔斯达第一次见到他,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黑暗中倚靠在丝绒沙发的靠背上,夹着一根香烟,在音乐和低吟的歌唱中静静地看着他。说着毫无口音的德语,几乎让他以为他就是德国人,直到乔纳森·乔斯达抓着他的手急不可耐地扑到他脸上吻他柔软的嘴唇时,他用英语问他的名字。之后,乔纳森·乔斯达多次回到酒吧去找他,却再也没见到过。几周后,他在离开宿舍时,正巧看见他从走廊另一边的房间里走出来。原来两人之前都正巧错开了对方,所以一直没见过。
他有一次上课,偶然地发现,他就坐在自己背后几排的地方,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每次都比他早到,而他又从后门进来,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对方就是自己的同学。乔纳森·乔斯达欣喜若狂,认为对方当天宁可冒着被公开身份的风险也同意了自己的亲吻,是和他怀着一样的心思。在日夜不停地为他分心后,乔纳森·乔斯达敲开了他的宿舍。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并且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他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将把自己推上绝望的末路,而他可悲地,享受着这样的生活。他仿佛和多个人坠入爱河,并且永远不知道下次见到自己单恋的对象时所见到的是哪一个。他和他平静地讨论问题,像每一对投缘的知识分子一样因为意见相左吵得不可开交,但争吵的目的从不是为了为友谊做了断,而是为了某些一时间难以解释的更高尚的目标,他们的友谊有着一种密不可分的亲密,也是使得他几年后离开德国回到家乡后两人持续通信的原因。
另一些时候,他和他上床,承受着他的爱抚,或者是暴力。他把亚麻布窗帘拉上,在宿舍的床上热烈地亲吻,什么也不做,就是闭着眼睛抱在一起。房间里弥漫着他惯用也唯一使用的玫瑰精油的香气,和平时他在外面闻到的他脖子和手腕上的味道是一样的。有时外面吹进风,窗帘在整洁的橡木桌上轻扫,使得温暖的玫瑰味中混入了太阳的芬芳和青草的清香。他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在呼吸之间牢牢记住了他的味道。在宿舍另一头的花瓶里插着一枝白色蝴蝶兰,由于他时常朝着那个方向躺着,所以他一直记得那朵花的样子,它在清晨或午后的阳光下亭亭玉立的姿态,还有旁边小书架上书籍写有“迪奥·布兰多”——他的名字——的数本蓝色笔记本。迪奥的眼睛没有变过,自从他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起,无论他的神情是暴怒、放松、充满情欲,他的眼睛始终不折射出任何别的情绪,永远都是那样难以明说地凝视着所有人。因此每当他认为迪奥确实爱着自己,只不过由于一些原因不擅长表达的时候,他就看看他的眼睛,导致他的记忆中,迪奥的脸都已经失去了分明的轮廓,那双眼睛还清晰地从遥远地过去助长着他深埋心底的猜测和幻想。
他会东方的折纸艺术,迪奥颇为欣赏,所以他时不时地就做了给迪奥送去。迪奥把它们放到书架上,他对着迪奥张开腿,紧紧抱着他压在自己身体上的肩膀,天花板上吊着一只纸灯笼。他每一次都凝视着它底部的流苏,把鼻子贴在迪奥流着汗的皮肤上,在高潮时呼吸着迪奥身上灼热的香气。这种时候,他和迪奥都不说话。他和迪奥除了就观点争辩之外似乎无话可说。即使他们都在足球队里,他们也很少在比赛之外的时候聊足球。他们在赛场上又像默契的搭档,更衣室里也不说话。有时候他会坐到迪奥身边,在所有人都走了之后把他的裤子拉下。
傍晚,他正在房间里吃面包,迪奥敲开了他房间的门。等他让出位置给迪奥,关上门,脸上就挨了一拳。他已经习惯了迪奥没有理由的暴力,趔趄了几步,扶住墙,在视力稍微恢复了一会儿后,他走到迪奥面前,照着那张脸也来了一拳。迪奥撞到他的书桌上,不出声,不紧不慢地支撑着窗台站直了,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鼻血。他看着迪奥把手绢叠好,放到一边,担心地凑上去,怕迪奥的鼻子真的骨折了。下一秒,迪奥疯了一样开始殴打他。他掐着他的脖子,把脑袋往墙上猛砸,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被牙齿磕破了,而且咬到了舌头,把右边一块皮都撕了下来。迪奥放开手,他栽倒在地上,肚子被踹了两脚。他躺在地板上,花了很多力气才把嘴里不断流出的血和口水止住。身边的床单被染了一点痕迹,他揪着它爬起来,下巴上出现了迪奥的手,接着他还未合拢的嘴被迪奥塞进了生殖器。
第二天,他和迪奥去了图书馆。午饭他们是在草地上吃的,吃完后晒了两个小时的太阳。他的嘴角贴了创口贴,口腔里的伤口仍然提醒着他受到的侮辱,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唤起更多的恨意,因为迪奥让他枕在肚子上,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抬起眼睛,迪奥看着前方,脸上是他惯常带着的那副目中无人的冷漠表情。
“你认为这是对的,是吗,迪奥?”他问。
“你想说什么?”
“我听到你和海德格尔先生的谈话了。你真觉得犹太人是罪魁祸首?你觉得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迪奥终于把视线放到了他身上:“如果你认为我这么想是因为单纯的仇富心理或受了政治宣传的影响,那么,不。”
“那你其实不真正讨厌犹太人?”
“为什么你要关心我讨不讨厌犹太人?乔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充分的证据和理由可以证明他们是这个世界发展的阻碍,是人类的敌人,一种邪恶的宗教发展出的邪恶的种族。我之前已经跟你完完整整地解释过很多遍了,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所以你还是讨厌犹太人。”他眨眨眼睛,“你不能因为一部分人的行为而把一个特质强加给整个和他们有共同生物特征的群体。”和往常不同,迪奥不再说话了,而是罕见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脸上的表情和几个月后纳粹上台不久他们的教授发表讲话时露出的狂热神情如出一辙,让乔纳森·乔斯达的理智唯一胜利了一回,做出了离开德国的选择。他劝说迪奥尽早离开这里,因为这片土地将放弃一切使它成为人类历史上为数不多文明先进的国度的特征,走向抛弃理智的野蛮。尽管当时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点,相反的,在纳粹掌权后,这个国家一度走上了各个方面复兴发展的道路。可他凭借着敏锐的直觉预知了结果。实际上,他认为这不过是非常简单的、学习历史的成果。
不可避免地,他和迪奥不再说话。他不再去找迪奥,但迪奥必须要见他。他不开门,迪奥就保持着一个节奏在门外敲门。等隔壁宿舍的同学都出来警告迪奥,他往往放弃了,从椅子中站起来给迪奥开门。开门之后,就是打架,然后摔在床上,他们开始做爱。结束之后他们仍然拒绝和对方说话,他抱着迪奥,头埋进迪奥的颈窝,过了一会儿,迪奥会突然把他按在床上试图掐死他。他被扼住喉咙,感到缺氧,迪奥冰凉的手覆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他在习惯了之后还觉得挺舒服。迪奥一遍又一遍地回来,他就越害怕敲门的声音。他受够了迪奥的拳头和暴力,他不想在夜深的时候收拾一片狼籍的房间,而自己细密的亲吻什么都没有换来。可一旦他见到了迪奥,他就感到自己深陷爱河。他希望迪奥和自己说说话,却不希望自己总是做挑起话题的那一个。他每一天都期望哪天迪奥会如同他想象中的一样,带着尴尬和别扭,在夜晚的黑夜中问他要不要去清凉的湖水中游泳,或者在无人的湖面划船时偷偷注视自己。他告诉迪奥,说他爱他,迪奥便再也没来过了,而且假期到了,他再也无法在校园里遇见迪奥。在海德格尔教授的办公室里,很大概率他会碰见迪奥,但他不想面对教授,而且他怀疑教授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渴望。
别无他法,他去敲迪奥宿舍的门,但迪奥从不打开。在几番尝试后,他决定去“荷兰人”酒吧看看。令人失望的是,迪奥除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外就再也没在那出现过了。同时,他得知,不止他一个人被迪奥的昙花一现迷得神魂颠倒,那天在场的所有人——歌唱家、酒保、常客,全都对他一见钟情,有几个也坚信那个黑暗中坐在扶手椅里撑着侧脸的梦幻的鬼影向他们投来过让人终身难忘的眼神。
趁着夜色,他忍着醉后的恶心,从窗户翻进迪奥的宿舍。他抓着迪奥的手,非常希望自己能哭出来。他语无伦次地哀求迪奥和他回国去,或者和他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迪奥,我不了解你。”他说,仔仔细细地把迪奥脸上的厌恶刻进脑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我喜欢你,我爱你。你是谁?你从来不和我说话。我不认识你。”
“你在说什么啊。”迪奥把他推到一边,他撞到柜门上,歪到一边,“给我滚回你自己的房间,该死的。”
“你是否厌恶我?迪奥。我可以放弃一切。但你要知道我什么也不求。”他在剧痛中喘息着,“你对我说的人性、平等、自由嗤之以鼻,只是因为太多人接受它,仅此而已。”
“你没有朋友,逻辑混乱,愚蠢至极。我完全没有办法和你沟通。你嘴巴比脑子快所以满嘴谎言,现在言之凿凿明天就会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你自己清楚这一点,只不过你没有能力也不想纠正。我早早识破了你,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和你多说任何一句话,乔乔,你的存在因为你的无耻和傲慢就是对我的一种侮辱。只要一看到你我就恶心,完全不敢相信一个先进的文明中居然会有你这样的蛆虫寄生着。”
“可是,迪奥,”乔纳森·乔斯达剧烈地颤抖着,感到自己浑身湿淋淋的,“我想吻你。对不起。”话音一落,迪奥立刻翻手抽了他两个耳光。他双眼发热,视线模糊,额前的头发刺进他的眼睛,可他透过发丝去看迪奥,追寻着那双和雕像一样无情的眼睛。他觉得羞耻,可是他尝到迪奥舌头上湿滑的凸起时不得不又发出颤栗。他感到他们俩的鼻子贴在一起,而且闻到了迪奥身上的玫瑰精油的味道,这阵气味是温热的,带着迪奥的体温,他急切地想要留住它,在尚未分开时,心里兀地传来奇异的悲伤,仿佛将来的某天他的灵魂通过记忆来到他身上对此时此刻进行吊唁,他被迫流下满含怀恋的泪水。
接着,迪奥推开他,又狠狠地从左侧打了他一个巴掌。“那是鼻涕吗?!”迪奥尖叫道,不断瞥手上抹去的嘴唇上方他留下的眼泪。他控制不住地哭,双眼红肿,并不是因为迪奥打他耳光,而是因为一时间毫无理由的深沉的思念。他手无足措,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迪奥,可是他确实渴望继续未完的吻。于是,他抓住迪奥的脸,不管不顾地再次凑了上去,他预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次亲吻迪奥,从今以后他只能在梦中和记忆里用牙齿轻咬迪奥柔软的下唇。
在他回到家乡,写出第一封劝说迪奥的信时,他想的就是迪奥的吻。迪奥没有回信,因为他在这上面失去了讨论的兴致,他们俩都认识到了彼此观念上不可弥补的裂痕,和意识形态上的不可调和。所有劝说和学术上的讨论的信件都不曾收到回信,只有他按耐不住时写的温情脉脉的隐晦的情书能换来迪奥的回信。在信中,迪奥表现得十分温和,没有教训他,没有鄙视他,只是很平静地汇报着自己的近况,像是普通的好友一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四年,直到某天,他收到了迪奥头一次主动寄来的信件。在这封简短的信中,迪奥说明自己已经病重,病情发展之快根本来不及救治。之后频繁地跟他通信,表明自己吃了什么药,医生和身边的人都是怎么说的。因为大学期间他没有结识任何人,他无法向任何人求证,并且自愿相迪奥的一面之词。他从信件里那些平常的词中读出了爱意和温柔,他看到这些普通的语句下迪奥越来越无法隐藏的感情,而且总是觉得下一封迪奥就会和他情意相通。迪奥甚至给他讲了童年那难以理喻的父亲和早逝的母亲。
十月的一天,他攥着迪奥的信,坐在后山的石阶上,看着广阔的田野,把自己埋进了土里,然后慢慢地走回家。他承认,他在之后的很多年都因为想到迪奥的死而愤愤不平,痛不欲生。
1937年的冬天,她9岁那年,那个房客搬进来了。他长着难以忘却的英俊脸庞,自称来自中部城市,亲人都早早去世,祖上有英国血统。平时他靠着匿名发表文章赚钱,没有固定工作,但似乎有一定存款让他不为生计感到太过忧愁。之后的一年,他都表现得稳重沉默,租住在她母亲房子里,偶尔帮忙修理电灯和通厨房的下水管道。然而,在水晶之夜后不久,他似乎撕破了什么外衣,展现了对领袖和领袖所描绘的宏图极其狂热的崇拜和向往。和她一样,她以为他也是受到那头脑发热的宣传而冲动地投入了错误的事业中的人。她母亲在整理书房时时不时能瞅见他热情洋溢的稿子,和以往的笔记,发现他和海德格尔一脉相承。
之后,逮捕行动开始了。
她无数次看见他往外跑,好像赶着去办什么事。她母亲告诉她,他是去帮着祖国清理角落里吸血的渣滓去了。“那些背叛者把他们藏到阁楼里,”母亲对她说,“布兰多先生知道哪些人是祖国的叛徒,他很聪明。他会把这些人都汇报给警察,把这些人揪出来清理干净,这样我们都国家才会变得更好。”
有一次,他们对面的邻居被告发了。她从窗户往外看,见到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抽着烟,面带笑容地看着警察把一大家子人撞上卡车。就在警察将要关上车门的时候,他抬起手说了什么,进到那栋楼里去,之后一个黑发的小男孩惊恐地跑出大门,被警察一把抓住头发扔上了卡车的绿棚子中。警察回到驾驶座,他翻身跑下了车,从身后,被一发子弹打穿了脑袋。她发出惊叫,而他准确地锁定了她的位置,盯着她,穿过马路,走上楼来,把她抱在腿上,告诉她要学着区分谋杀和清除犹太蛆虫的区别。他在她开始发育之前经常把她抱在腿上,不过自从她进入14岁,东线战场的计划彻底失败后,他就再也不这么做了。他耀武扬威地站在街角看着犹太人和德国人被他送入牢狱的景象也不再常见,因为城中已经没有多少犹太人可抓了,更多的是开始抓叛徒和敌国间谍。他举报偷偷幽会的同性恋,对他们拳打脚踢。
那之后情况急转直下,两年后,针对他们的轰炸开始了。最后,有人传言红军马上就要打到柏林。大部分人都开始出逃,一部人惶恐地躲在地下室里不出去,还有一部人坚信这些消息都是谣传。
有一天,他说明自己要写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提前委托了她母亲如果他死去,一定要送到一个名叫乔纳森·乔斯达的人手上,便躲到了书房去。期间她给他送去水,发现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面前的信纸是空的。因为没得到任何回应,她静静地看着他,用一个尚且不谙世事的孩子的身份和眼睛。过去了很长时间之后,她失去兴趣和耐心,转身退出了房间时,他突然发生了某种变化,在静止的肌肉和表情中,他的脸整个扭曲了,接着陷入了一种极度令人恐惧的神色。
当天晚些时候,她母亲来到书房,发现房客回了房间,而信封已经被封上,就从书桌前将它拿走了。
几个星期后,他走到一处空地,饥肠辘辘,因为疲惫和饥饿四肢发软。红军士兵叫他到墙角去,背朝外站好。他照做了,走到碎石的一边,面对焦黑的墙角,在最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尝到了嘴唇上干裂的死皮和渗出的鲜血。
行刑者朝他的后背投来蔑视的眼神,打开保险,一枪终结了这个该死的法西斯罪恶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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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陌生人的家后,乔纳森·乔斯达还曾折返过一次。女主人还以为他是回心转意接受了她替他叫车的提议,结果他只是前来问她信封里信的去向。她告诉他自己这么多年从未打开过它,她从不知道里面是空着的。他注意到她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或许是想到原来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延迟送达,减轻了她的愧疚。他以为迪奥对信封做了什么特殊处理将字迹隐去了,把它举到脸前去闻。反反复复地嗅了四五遍之后,他确认了,它就是当时使用最为普遍的一个普通的信封,没有特殊处理,没有标记。他不甘地凑上去检查,在最后的几次尝试中,他终于在霉味和油墨臭之中终于发现了残留的极其微小的一股玫瑰精油的香气。
乔纳森·乔斯达坐在湖边的石头上,鼻子紧紧贴着信封。一直到傍晚,他才小心地把它收到口袋里,慢悠悠地走回主路上拦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