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轻微养父子梗,没有石鬼面的世界
一个关于父慈子孝(?)殊途同归的故事。
zugzwang,国际象棋术语,迫移,强制被动(指一名棋手无论怎样走棋都会输棋或处于下风的局面),当玩家意识到自己无论怎样走都是不利的局面,可以选择认输,或是继续走下去,让自己输得更惨烈。
无论乔乔做出什么选择,迪奥终究会没入黑暗,和他的灵魂与爱永生纠葛。他可以选择放弃这个世界,或者与吸血鬼坠落得更深,这本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棋局。然而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梦与现实无论真假,他们只愿坠入深海。
You ploughed the depths,
你挖向泥土深处,
And you scattered,
将它散落一地,
My broken body,
我破损的躯干,
On the clay below,
静静躺在泥土之上。
当他再次醒来时,记忆就像沼泽一样泥泞混沌,紧接着便是空气中熟悉的气味——排泄物、皮脂与酒精混合的味道。紧接着便是身上习以为常的疼痛,他的胳膊被打得脱臼。
他用余光看见达利欧娴熟地卷着手中一大卷钞票,脸上的横肉堆出一个令人作呕得笑容。他惺惺作态地抹了把干涩的眼睛,达利欧那沾满粪便和泥浆的皮鞋踩在他的侧脸上念了碾了碾,然后一脚把他踢到对面,他的脑袋天旋地转,眼前是一双崭新锃亮的皮鞋。
“这孩子任您处置,尊贵的乔斯达先生。”达利欧弓起腰抚掌道。
(一)
通往庄园的路崎岖不平,路的两旁冒着半人高的茅草,黄鼠狼和野狗在其中肆意逃窜,空气中凝结着浓稠的白雾,就像风月场里得了梅毒脸色惨白的妓女。偶尔有牧羊的农夫在其中忽隐忽现,当他们听到熟悉的马车声时,便早早地站在那里等候脱帽致敬。
一阵寒风突然袭来,卷起枯黄的树叶,长途的马车让迪奥布兰多感到天旋地转,他深深吸了口气,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不喜欢冬天。每到冬天,他落满疤痕的手上便会长满冻疮——即便有着温暖的手炉和牛皮手套,他的监护人甚至会给他准备好几大罐冻疮膏,他的手也会像将死之人一样被冻得青紫,继而在开春之际变得瘙痒难忍。
但乔纳森从不会那样,富足的生活让这种属于下等人的疾病从未有过降临于他身上的机会。他的手并不算纤细修长,却干净而骨节分明,没有任何瘢痕,手背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浅浅的青筋,指腹上是一层薄薄的茧子,不论是弹钢琴还是撰写文章,都是赏心悦目极了,即便迪奥知道那男人的字仅仅说得上是好看而已。
他的养父,有或者说是监护人——乔纳森乔斯达是城里有名的士绅,同样,也是他名义上的养父,即便这位沽名钓誉的绅士大不了自己几岁,依旧假惺惺地向他提供着“父亲”的关怀。似乎依靠这件事情,让他成为了城里备受尊敬的乔斯达先生,人人都觉得乔斯达是位大好人,而被他从贫民窟收养的自己则是他好心的徽章。
而迪奥却最讨厌别人口中惺惺作态的乔纳森,像极了一个同情心泛滥的蠢蛋。
成年后迪奥不再在家居住,而是在租了一栋独栋公寓,即便他完全负担地起自己的日常开销,每个月他都会收到乔纳森送来的一沓装满纸钞的信封,几乎可以让他相对于别的年轻人过上极为阔绰的生活。
而迪奥总是会在每周末的上午回到乔纳森的宅邸,给他捎上几件不起眼的、无趣的礼物,陪他下一会象棋—即便乔纳森的棋艺糟糕极了,便足以打发一段时光。
进了书房一眼便能看到乔纳森摆在书房里的白色康乃馨,奶白色的花朵被倾洒而下的阳光镶嵌出白色毛边,他料定乔纳森那样的人会喜欢这样毫不起眼的花朵。迪奥毫不留情地抽出几支正当盛放的花枝,换上自己从花店中随便挑选的红玫瑰,在一片纯白中显得格外扎眼。
“很美的花朵。”乔纳森合上书,漫不经心地赞美道,“是和你眼睛一样的颜色。”
迪奥站在窗台边,斜斜地看了乔纳森一眼,仅仅是礼貌地回以一个微笑,吐露的话语带了刺一般,“谢谢您,不过更像是赞美恋人的话,乔斯达先生。”显然,给自己的监护人送上红玫瑰同样是一件不合礼数的事情。
乔纳森讪讪地笑了笑,脖子和耳后根却染上了浅浅的红晕,然而这样愚蠢的细节却总是会轻易地被迪奥捕捉。—他向来都知道乔纳森在想些什么,比如现在,他大概是像一个蠢女人一样如何在男人面前保持优雅。
“或许这是一个不合适的玩笑,抱歉,迪奥。”他没有为青年无理的言语而发作,而是走上前去捧起那一大束被迪奥随意搁置在一边的红色玫瑰,花瓣上沾着些许露水,在阳光的折射下露出宝石般的光泽。
不过我确实很喜欢你选的花,或许该在花园里种些红玫瑰,或许我该让管家放在大厅的花瓶里,你觉得呢?”乔纳森一贯喜欢喋喋不休地重复这些琐碎的话。
迪奥把玩着那朵被他抽出的康乃馨,将原本镀满温润光泽的饱满花瓣撕碎,黏糊糊的枝叶沾满了他的指尖。他背对着阳光,大片的阴影倾洒在他轮廓清晰的脸上,冰凉冷漠的眼神里藏着隐隐侵略的意味。
绅士有些恍惚,却率先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迪奥,我很开心能与你这样站在一起。好像我已经期待了很久一般。”
迪奥玩味地笑了笑,闪烁地看了一眼绅士,他将那枝被他撕得残破的花随意地搁置在大理石阳台上,清理灰尘般地拍拍手,慢慢欺身向前。
他轻轻地扯了一下对方的领带,漫不经心地说,“那么您说的亲密,是什么程度呢?”他赤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观察猎物的猎手一般,细细打量着对方,他的脖颈线条流畅光滑,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古希腊雕像一般的硕大身材,配上比年轻时更为骨骼分明的脸庞,反而让他不像年轻时那样憨傻。
从前的他没有这种机会见到这样的乔纳森,即便是在梦里。
迪奥把玩起对方鬈曲的蓝色卷发,钩住自己的小拇指。这几年之间迪奥已经和初次来到庄园时大不一样了,他的容貌像他早早过世的可怜母亲,出落得俊美高大,一头浅金色的头发和红玛瑙一般的眼睛,像矜贵又凶猛的猎豹一般。当然,这或许也是乔纳森最熟悉的模样。
“恶劣的玩笑不是绅士之举,迪奥。”男人的眼神里闪过慌乱,继而向后退了几步,才像是为自己辩解般地补充道。
金发男人识相地放下箍住他的手臂,摆了摆手无辜地看向他。
“听说那位总来问诊的姑娘结婚了,你知道吗?”
迪奥知道那个姑娘,不过是个医生的女儿,却有着一头和他一样明亮的金色秀发与一双坚毅的蓝眼睛一一迪奥料定那是乔乔喜欢的类型。于是他斜睨了他一眼,如他所料地,乔纳森低垂着脸,像是想什么事情出了神。迪奥突然狠狠揪下了那朵玫瑰,也没有表现出戏弄或不悦的神色,他轻笑了几声,“或许你可以试试结婚,这样的话或许会让你更像一个父亲,你说是吧,乔乔?或许你该多去参加些联谊舞会,你会喜欢艾莉娜那种类型的姑娘吗?”
他己的养父像是脊背被鞭子抽了一记一般,“我很抱歉,迪奥。但或许是你多心…”
“我明白,乔乔,你总是这样。”还没等乔纳森想说些什么,迪奥已经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但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快活点,不过依旧没有耐心听完他的再多的辩解。他将那朵玫瑰别在乔纳森的耳边,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半分祝福半分揶揄地说道,“预祝你能在在婚姻中找到幸福。”
迪奥表现得不露声色,而他手上的冻疮却让他痛痒难忍。
他总做梦。——梦见达利欧如一只狂吠的恶犬般向他咆哮,他脸上的横肉挤作一团,用尽一切下流污秽的语言辱骂他;于是他会用廉价的葡萄酒瓶砸破达里欧痴肥的脑袋,然后将尸体扔进大海里;但有时他会梦见自己才是坠入深海的那一个,他他抱着僵硬腥臭的骸骨,等着天亮有人能够发现他,然而在漫无边际的海里,有人溺亡,有人启航,有人别离,有人重聚,却没有人记得他迪奥布兰度。
他会惊醒,发出尖叫,而乔纳森则会姗姗来迟,用他宽厚的手与温暖的肩膀抱住迪奥的脊背。
“没事的,迪奥。梦都是假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这里。”乔纳森低下头看着他,犹豫了片刻,他依旧用一贯温厚的嗓音宽慰道,烛火忽明忽暗,落在乔纳森的侧脸,洒下破碎的金光。他蓝宝石一样的眼里映出自己,迪奥从未见过这样的乔纳森——他与自己同处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抱着零星的烛火。
“感谢您,乔斯达先生。”迪奥半真半假地说道,他浅浅地盯着乔纳森的眼睛,赤红色的眼睛中跳动着闪烁的光芒。
想到这里,迪奥的手便痒得发痛。他恨这样的冬天,却悄悄回忆着乔纳森肌肤的温度。他狠狠地拿指甲划了一把,他恨极了。
却仅仅划破了手上的脓疮。迪奥希望这样的疼痛也能让乔纳森尝一尝。
(二)
And one thing persists,
但是有一件事还残留着,
This fervent wish,
那就是热切的希望,
For you to feel my pain,
让你能感受到我的苦痛。
89年的初春,迪奥的婚礼安排在二月,对象是某位东洋商人的女儿。
一场远洋轮船的事故打破了城里的宁静,警卫队忙上忙下地在城中奔走,让这座常年有雾的小城更加死气沉沉。然而无济于事的是,那些在大火中被燃烧成灰烬的躯体早已散入大海。
其中包括艾莉娜·班鲁多和她的新婚丈夫,当迪奥再次见到那个女人时,黑纱下她的眼神依旧坚毅清澈,丧服包裹的身体却瘦削了不少,唯有她的小腹仍微微隆起。
乔纳森为他送去了不少慰问,或许可以算作是这个世界给这个可怜又坚强的女人最后一点安慰,当然,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
他似乎很挫败,甚至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连那些他最喜欢的历史文献都被散落一地,康乃馨早在瓶中腐败发霉,结上一层厚厚的灰色棉絮。
但迪奥并不在乎那艘倒霉的轮船。婚礼依旧如期举行,迪奥穿了一套纯白的礼服,像是为他贴身剪裁的一般,不知道这样的礼服需要多少个老匠人准备几个月。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在他金色的头发上抛下一片流光溢彩的光泽。
但迪奥谈不上爱她,或许对于那位小姐也是同样。爱是什么呢?当达利欧把他关在盥洗室,毫无顾忌地和街边染上性病的女人摇动床铺时,她便会在虚假的淫声浪叫中吐露出几句表达爱意的话——而此时那痴肥的男人便会像吃了药的种猪一样亢奋得乱定乱叫。
乔乔会爱他吗?至少在意乱情迷的时候,他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嗷嗷乱叫,呼喊着他迪奥的名字,诉说爱意,像个妓女一般不知廉耻。即便仅有那一次,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迪奥触碰到乔纳森时,他都会发现乔纳森颤抖着的肩膀和抗拒的身体——他很喜欢这样戏弄对方。
无论乔乔的爱是什么样的,他只需要肮脏下流的乔乔就够了。
“迪奥,希望你能幸福。”蓝眼睛的男人犹豫了片刻,张开的嘴迟迟吐露出话语。
“乔乔,你憔悴了不少。”似乎是由于睡眠不足,乔纳森的眼窝下被染成一片乌青色,原本粗壮有力的四肢此时也像失去活力了一般变得绵软。即便他剃干净了胡渣,还用女人时兴的厚厚粉底遮住憔悴的脸色,却只给他平添几分滑稽。
“祝福我吧”迪奥扯出一抹残酷又讥讽的笑容,
作为他名义上的养父,他毫无预兆地揽住乔纳森,像极了一对感情融洽的父子,而迪奥却不经意地在对方的脊柱上轻轻捏了一把,乔纳森却像是被鞭子抽打了一般,这让他很满意。
“祝福我拥有爱。”他的手收紧又放开,最后还是放下。
边上的新娘镶嵌着碎钻的礼服,裙摆上层层叠叠地堆满了蕾丝,头上和脖子都戴满了价值不菲的闪烁宝石,却拿着最为俗套的红色玫瑰的捧花——迪奥还记得,那是他眼睛的颜色,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教堂里挤满了身价不菲的达官贵人,虚情假意地向着对新人赠予祝福,而他的监护人仅仅坐在角落,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迪奥恶意地想,他该给乔纳森画上女人的红唇。或许乔乔比她更适合穿上那件婚纱吧?只要他宽阔的肩膀和和浑圆的屁股不会把那条可怜的衣服撑破。
那天的风很大,吹起树叶的声音让迪奥几乎听不清台上的誓词。“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神父用他沙哑的嗓音宣读着誓词,但迪奥没有听下去,或许是因为那天风太大了,也或许他该去看看耳疾。但如果贫穷的话,他一定不会和这样无趣肤浅的女人结婚。他只是照本宣科地回答着“我愿意”。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乔纳森身上,他穿着深棕色格纹的礼服,然而迪奥知道他并不适合那种颜色,穿在他身上甚至有些滑稽,纯白色更适合他。假如有一天他也一无所有、满身疾病,他会考虑给这位好心的绅士一些报答——例如把他带在身边,就像是丹尼那只蠢狗一样。
他的冻疮已经严重到青紫色,皮肤在上面结了一层硬痂,在手套下瘙痒难忍。
那是他第一次打开那些乔纳森寄给他的那些膏药,或许是太久了过期了,也或许他只觉得没有用,于是也变成了最后一次
他决定藏起来,就不会有人看见了。
(三)
The dream is over,
梦已经逝去,
And with the sun,
伴随着太阳,
那位纤弱的东洋女人留下一个男孩后便在剧痛中撒手人寰,在九几年的某个春天。那孩子也被商人带回东洋。迪奥并不喜欢小孩,甚至连是否是他的孩子都未可知。自然对他的行为求之不得。
转眼之间这位多金又英俊的鳏夫又成为了众多年轻小姐们青睐的对象,然而迪奥却对这些虚荣肤浅的女人不感兴趣。
“您为什么从来不结婚呢?”他轻笑了一声,虚情假意地问道。或许乔乔还在为那个寡妇守身如玉。
绅士摇了摇头,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还记得你当时因为做噩梦,哭闹着让我哄你睡觉。”乔纳森笑道,一边往自己杯中的红茶不断地加糖,即便医生叮嘱过,他并不能摄入太多的糖。他蓝色的头发中掺着几缕白发,岁月对待乔纳森似乎格外宽容,仅仅只在眼角处留下几撇细纹,“你还记得你做了什么梦吗?”
“乔乔,我不会再做梦了。”良久,迪奥缓缓开口道,他的半张脸被隐藏再阴影中,显得他的目光更为冷峻锋利。
“难道你还记得那个无聊的故事吗?”迪奥的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弧度,“在一座庄园里,有一对义兄弟,可惜他们感情不好,当然,只是因为那个小少爷一个又蠢又无能。”
乔纳森抿了口茶,静静地看着迪奥自顾自地讲下去,“小少爷处处比不过哥哥,于是他烧死了小少爷的狗,侮辱了他心爱的女孩,当然,他的父亲最后也被他杀死了,而那个愚蠢的小少爷却毫无知觉,甚至说出自己的青春是和他渡过的青春这种蠢话。理所当然的,最后哥哥成为了庄园的主人,而那个蠢弟弟呢?当然是成为乞丐流落街头了。”
“故事就是这样,真是一个悲惨的结局,不是吗?”
他不会再梦见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但不可能是因为乔乔那愚蠢幼稚的安慰。甚至面对面坐在这里,聊着这些无趣的童年趣事,蠢乔乔觉得自己是谁?这样的想法让他极端愤怒。明明从前便对自己抱着肮脏下流的爱意。
乔纳森低垂着摇了摇头,他有些出神地望向金发男人,他碧蓝色的眼睛还是如年轻般澄澈,因为长久没有说话,他的嗓音显得有些干涩,像是撕开一张牛皮纸一样,“没有爱他的人,他会孤独的。”
“漫长的岁月里,会后悔吗?”乔纳森不知道在问谁,可夏日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让人窒息。
“迪奥,我不结婚。”
乔纳森偏过头,红茶氤氲的雾气让他的神色又变得模糊不清起来。藤蔓爬上了长方形的窗户,蝉隐匿在树枝之间聒噪地鸣叫,迪奥沉默着没有说话,却觉得吵闹极了。在碧绿欲滴的盛夏里,迪奥觉得烦躁不安,像是心脏被一把锋利的弯刀剖开,在烈日中曝晒。
(四)
I'm there when you weep,
当你哭泣时我陪在你身边,
As you try to sleep,
正如你试图进入梦乡之时,
Nature hates denial,
本能厌恶拒绝。
1919年的深秋,乔纳森的病房在顶楼,伦敦的天气总是多雾,在那里几乎看不到什么景色,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偶尔划过的飞鸟。
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难以忍受,或许乔乔本来就是细菌,迟早会在这里被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杀死。迪奥敲了敲门,里面的男人清了清嗓子,房内才传出那熟悉的温厚嗓音。
“请进。”
蓝色头发的男人靠在床上,他的神色不再似从前那样健康,像是因为不见阳光而变得惨白,如同那颓败的盆栽一样日渐枯萎。“今年的天气总是这样,好像从没些阳光,人都会像雨点一样融化。”乔纳森自以为说了一句有趣的玩笑,然而却好像没考虑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不过如果你能给我捎带些巧克力的话,或许我的病情或许会好很多。”
“乔乔,你可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迪奥说道,一边把房间里枯败的花换成他新带来的白色康乃馨。“倘若我带了,医生会为我判处谋杀罪吗?”
“你很少会买这样的花。”乔纳森笑着说道,“我很高兴,迪奥。即便你会说这是探望病人的基本礼貌。即便常常有人会来探望我,我还是更希望看见你,迪奥。”
他说着便有些吃力地开始喘气,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连说话都吃力,疾病像是吸血鬼一般将他的健康一点点抽干殆尽,“迪奥,能让我再看看你么?”
“你还是那样英俊,像我可不太行了。不过人都会老去,不是么?”乔纳森自言自语道,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年轻,皱纹斑斑驳驳的横兀在他的脸上,沉重凹陷的眼皮让他总是想要睡觉。
或许是于心不忍,也或许只是一句在职场习以为常的套话,他可能对无数人说过这样的话了。可金发男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突然温和的语气,“乔乔,上帝会保佑你。等你的病好起来。”乔纳森的病积久不愈,这样的话连迪奥自己都不信,他好像有很多别的话塞在胸口,但看到乔乔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他从未想过乔纳森会死,好像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比他梦里长得多,然而前路的岁月漫漫,乔乔还是太过短命了。
人世间的一秒是一秒,深海里的一秒却是一小时、一年、一个世纪。
战争持续了四五年,凡人依旧为了虚妄的财宝、土地与权力争夺着,枪支炮弹便能把人打成碎肉,几十年的岁月便会让一个年轻鲜活的肉体变为一具干瘪枯萎的躯壳。—但他迪奥不要这些愚昧浅薄的东西,他还需要更多,黑洞洞的欲望沟壑一眼望不到底,然而不过转眼之间那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又变成漫无边际的深海,手中的蓝宝石变成腥臭的头骨,又让他害怕。
“谢谢你,迪奥。不过我并不害怕死亡。毕竟人终有一死。”绅士低垂着眉眼,目光里却闪烁着意味不明的颜色。他的语气轻快,就像是在说一件预知的事情一样。
“迪奥,我昨晚又做梦了。”
迪奥挑挑眉,对此不可置否。
“曾经有一对义兄弟,有一天他的义兄变成了人人可憎的吸血鬼,害得他家破人亡,他对此很伤心,也很愤怒,即便或许他们只不过虚情假意。他希望救他,希望一切能回到从未发生过一切的时候,他们会在半夜玩象棋,会一起赢得橄榄球比赛,最终会获得爱情,安详地老去。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最后却只能杀了他。”
“就像当在象棋中无棋好走,就只能被迫走出对自己不利的招法。他对此很抱歉,即便他并不后悔。”
迪奥用手指抵在乔纳森的唇边,“够了,乔乔。”或许是因为说了太多话,他的嘴唇干枯起皮,不再似从前那样柔软。
“你该好好睡一觉,不要想这些无聊的梦了。”迪奥突然觉得自己的指尖痛痒难忍,像是被蛆虫啃食骨肉一般。
“迪奥,可我真的还想再对你说些什么。”乔纳森伸出手吃力地揉了揉迪奥的发丝,,“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会给你讲那些童话,即便你觉得很幼稚。但当你半夜惊醒的时候,你还是会哭喊着叫我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你,脆弱又可爱,你不必一直那么冷酷。我会自私地希望你能一直那样,虽然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迪奥懒懒地抬眼,他的目光中却带了些一闪而过的迫切。
“抱歉,迪奥。或许他做错了。”他垂下头,不知道另一只手在摸索什么。
他的手抚过金发男人的脸庞,冰凉僵硬的手让他心惊,“但是迪奥,我爱你,无论生存还是死亡,我都希望你能够幸福,即便我即将离开。”
大雾不知何时散去,浅浅的阳光洒在乔纳森的头顶,让他原本干枯的轮廓撒上一层温润的光泽,他的蓝眼睛依旧璀璨动人,恍然之间像是降落于世的天神一般。
迪奥突然想起那位场虚伪的婚礼上,神父真诚的誓词—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疾病,无论彼时或当下。或许有那么一瞬间,病房洁白的墙壁是教堂铺满的康乃馨,远处的钟楼或许能聆听到这位将死之人的祷告,天空的白鸽为他们送来祝福,他愿意将那朵白雏菊别在爱人的耳侧。他们是虚情假意的父子,恋人或兄弟。
他爱乔纳森乔斯达。但仅在一瞬之间。
他该去看看耳疾了。
仿佛世间万物在此时都静匿了下来,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只剩下挂壁钟在滴滴答答地走动,而乔乔温柔的蓝眼睛像海。
良久,乔纳森终于将那握紧的手摊开,手掌上躺着一块不知道化了几次的吉百利巧克力,锡纸早就破破旧旧,“如果你下次还来,我会把另一块留给你,迪奥。”
(五)
May all your nights be haunted,
也许所有的黑夜都会反复,
And though, though I try to forgive you,
尽管,尽管我试着原谅你。
迪奥布兰多没有等到下一次。连绵的阴雨天,在一个同样阴沉、无趣的冬日里,乔纳森乔斯达去世了,本是沉疴痼疾,似乎人人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天。
乔纳森的葬礼仓促地举行完毕,乔纳森有许多朋友—包括他曾心爱的艾莉娜,他的挚友史匹特瓦根。人们真挚的哀悼与哭泣就像是乔纳森善良高贵的勋章。可迪奥却深深地恨着那样的乔纳森,他被藏在神殿里,可他却被贬黜在不见天日的深海里。
迪奥只是不喜欢躺在棺材里的乔纳森。况且,他不该像那些人一样,混在黑色沉闷的丧服中,对着一副早已抽干灵魂的干瘪尸体,假惺惺地掉落几滴真假参半的泪水。泥土的碎屑会让他变得脏乱,贪婪的蛆虫会吃掉他的眼睛。不久之后便会化作一滩尸水,留下一具双眼黑洞洞的骸骨,让他望不见底,想到这里,他手上的旧疾总会发痒发痛,就好像那些啃咬着乔乔尸体的细菌长在他身上一样,啃食着他的躯体,他的心脏。
迪奥布兰多先生已经三天没有出门了,第三天他收到了来自乔斯达律师的遗嘱声明—他是乔纳森乔斯达的唯一法定继承人,迪奥只觉得又愚蠢又讽刺。
而在第三天的傍晚,他决定剃干净自己的胡子,发尾用丝绸发带扎住,并换上一套崭新的西装。—他像是要去夜场猎艳的孔雀一般。
乔乔的遗体最终被安置在靠近海边的陵园里,漫长的哀悼终于完毕。原本哭哭啼啼的穿着丧服的人们早已散去,空空留下一座愚蠢的墓碑,上面去乔纳森乔斯达年轻时的照片,俊美温柔的脸庞在黑白照片下黯然失色。
迪奥布兰多姗姗来迟。
天色已将黑,那是一束新鲜的红玫瑰,在昏黄的夕阳里变得暗沉。灰白的遗像里看不见乔乔碧蓝色的眼睛,更看不见他眼里的自己。
他拆开那块藏了许久的巧克力,即便它早已变质,在迪奥的嘴里只剩下酸苦恶心的味道,直抵喉咙。就像乔乔的尸体一样。迪奥肺腑道。
可乔纳森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静静地用那样僵硬无聊的笑容看着眼前这个窘迫的金发男人。
再过几刻钟,黑暗便会笼罩这片大地,那是他最为习惯的黑暗—达利欧没有窗户的盥洗室、开罗漫无边际的星空,还有拥抱乔乔入睡的夜晚。
“乔乔,”迪奥不确定乔纳森是否能听到,“你说你不结婚。可你真是狡猾。”离开的方式却不止这一种,他的心脏像是沉在海底的冰块一般沉重,他希望扒开这座愚蠢的坟墓,看看里面的到底是不是乔纳森乔斯达,还是一只被马车撞死的野狗。他不愿相信。
无论是几十年还是一百年,对于贪心不足的迪奥布兰多来说都太短了,他的太阳早早地便西沉,但夜晚却无穷无尽,寒冷让他痛痒难忍。他需要乔乔在他生命里,他们的灵魂早已与爱欲相交织,无论生死。他无法忍受在漫长的岁月里,像一头孤独的恶犬一样独自老去。
“明明你救不了任何人,连你自己都救不了。”他的记忆开始恍惚,似乎他已经记不清乔乔是怎么去世的。——是在孤独的病房里,还是热烈的大火里。可天边的残阳早已暗得发紫。
“当然,你也别想救本迪奥。”男人恶劣的话语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他的嗓音压抑苦涩,漆黑的夜空泛着蓝光,阴天里却没有有星星。
“你又输了,乔乔。”
后来的人们都会说,迪奥布兰多是不是疯了,他失踪了,还是被谋杀了?——因为没人再见过他,更没人敢踏足这个怪人的宅邸。最后一次,是在集市上他买了一束新鲜的红玫瑰,赠予流浪的少年一张一万英镑的支票。
而乔纳森乔斯达棺材却被掘开,他的遗体凭空消失。怪诞诡异的故事在小城上传播开来。
然而很快地,几个月之后,一切事情又都回归了最初的正轨。
可没有人知道的夜晚里,迪奥抱着他快要腐烂发臭的爱人,投身于无尽深海之中,寻找海里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