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亲爱的艾莉娜。”他的声音明快可爱,像长了金色翅膀的小鸽子,扑棱棱顺着听筒飞到她眼前来。
“……”
“艾莉娜!”他提高了音量。
“抱歉,”她终于缓过神来,戒备地看了看身后不远处,“我不习惯这样……乔乔,带我来的那家伙一直在旁边守着。我们只是通个电话、互相寒暄,他看我的眼神却冷若冰霜,好似我已经犯了间谍罪。”
“你会慢慢习惯的,”他很自信,“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迪奥的策略又一次取得了成功!他率领队伍拿下了第一区,我们很快就能攻入首都——这真了不起,我想他会被提拔……天哪!想想看,我有机会亲眼见证新一代高等统领的诞生!”
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哦,”艾莉娜说,“也就是说你这个月和下个月都不能回来了。”
他叹了口气,为了配合她的不悦,语调稍放得悲伤缓慢了一些。
“没办法,”他说,“不过迪奥行军顺利是好事。只有早点结束这一切,才能把对人民和土地的伤害降到最低。”
“他可不这样想,”她犀利地指出,“若不是你拦着,他将是毁灭文明的暴君。”
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很轻,但她听到了。
乔纳森并不否认她的假设:“……但这更能说明我陪在他身边的必要性了不是吗。”
她愤怒无比,几乎要对着听筒啐一口之后摔了电话转身就走,但他又哀哀地呼唤了她一声。
“我这两天好累,”他说,“我得安抚战俘们的情绪,那么多伤员,那么多张嘴,运粮食的车却还在路上呢……我把我的午餐给了一位母亲,她正在哺乳期,带着一对双胞胎——本是三个孩子,上个月泥石流时她困在祖尔法盆地,物资匮乏,大儿子被活活饿死了……艾莉娜,她的胸部瘪得像被人用脚踏过一样。”
“我很抱歉,”她说,“但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你在讽刺我,”他心知肚明,“你觉得我该阻止他。”
“你不该吗?”她反问。
“我不知道,”他说,态度显得很烦躁——这不像是他的作风了,迪奥才会用这种粗暴的语气对她说话,“随你怎么想吧,我只是想和你通话确认你是否安好,既然你精神得很,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啦。再会!”
“乔乔。”她平静地说。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凑到听筒前面。
“嗯。”他很委屈。
“你是你自己,不是迪奥·布兰度的附属品,”她说,余光瞥见身后穿制服的男人正快步接近——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竟敢不经思考就直呼他过去的姓氏,“我理解你对他的依赖,爵士走得太早,他照顾你长大,是你唯一的亲人。可这不代表他就成了你的主宰!从小时候起,我就看你任由他抢走新衣服和玩具,再后来则是名正言顺地抢掉你的地位和姓氏,掠夺、掠夺!这就是他唯一擅长的事!别让他把你的人也夺走了,你正在做的事是你想要的吗? 你真正渴求的是什么?你的本性是什么——”
她没能说完,卫兵粗暴地捂住她的嘴并伸手去抢夺听筒。她没让他得逞,自己啪地挂上了电话。
优雅地擦掉被抹花的口红,班鲁多医生的女儿甩开卫兵的手并报以微笑:“离我远点,走狗。”
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低着头思考自己所说的话是否太为过火。艾莉娜惩罚自己在晚饭时间不准进食,因为那番吼叫除了伤乔纳森的心之外别无他用——她当时是那样认为的。
但他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就证明了她所认为的事实是错误的。
国军停止了“为收回本应归属教会的疆域所进行的远征”,他们试探性地遣返了部分战俘,以此作为条件,开始与首都商谈建交事宜。
艾莉娜心急如焚地握着听筒,掌心出了一层滑溜溜的汗。
她认为他不会接了,就像昨天那样,让她白白等一下午。但他竟然接起来了。
“乔乔,”她不禁大喊,“是你说服的他吗!”
“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虚弱又疲惫。
“他开始考虑议和终战了,”她哑然失笑,“迪奥?议和?一定是你说服了他!”
“我没能说服他。”他说。她这回听清楚了,他憔悴得要命,连呼吸声都是碎的。
“你受伤了?”艾莉娜担忧地喊起来,身后的卫兵警惕地盯着他,手握在佩刀的柄上。
“我没事。”
“你会这么说就代表有事,”她把语速放慢了些,眼睛盯着卫兵,示意自己不会造次,“你又不跟着他去杀人放火,怎么受的伤?”
“我和迪奥打架了。”他平静地说。
“哇哦。”艾莉娜说。
“一开始的时候是在讲道理,我测算了目前状态下粮草的消耗速度……他战无不胜,这点没错,可连我一个不懂兵法的人都知道一支人困马乏的队伍注定行不太远。他太冲动了,脾性一向狂躁,习惯付诸全部、一冲到底,可队里的兄弟们做不到,他们已经撑不住了。这不是好兆头,现在停下来,不仅是人道的做法,更是聪明的做法。我查过了,史书上说的那条暗河真实存在,我们就地整顿,摆出友好休战的姿态,就算对方拒绝谈判发起袭击,大部队也能从城堡地下干涸的通道里撤退。这种尝试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的损失……”
她没听完就打断他了:“迪奥拒绝采纳是吗,那个刚愎自用的混账,他就是要讨伐,就是要血流成河。”
乔纳森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对她说:“你不要骂他。”
“到现在为止,”她说,“你都还在袒护他。我对你真失望。”
“我没有袒护他,”乔纳森坚定地、忧郁地说,“我把他揍得没办法站起来。”
“我真希望你做到了你说的事。”
“艾莉娜,我这辈子第一次这样打人,也第一次挨这么毒的打。”他说,声音发着抖。
她也跟着抖了起来。
“你真这么做了,”她几乎握不住听筒,“所以他休战并把议和事务交由瓦尼拉将军全权负责,不是因为他真的被你说服了,而是……”
他哭了起来,像小男孩那样歇斯底里地哭,搞得她慌乱却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他用肮脏的词汇形容敌军烈士时的模样好丑!我、我生气,”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我一边打他,一边数他打着教会荣光的名号做出的坏事,一揍起来就完全停不了手……”
“他伤得很重?”
“迪奥的腿被我打坏了,”他愧疚地小声说,“他现在只能躺着。”
“真可怜!”艾莉娜唏嘘,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欢悦。
“我看了报纸,后天就是正式会晤了,”她盘算着,“乔乔,时间紧迫,你得好好准备,不能让瓦尼拉那混账……”卫兵又气势汹汹地接近了,她不得不紧急改口。
“不能让瓦尼拉将军抢了你的风头。”她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很是遗憾。
“我去不了了,”他说,“我得养伤。”
她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她这才想起他在斗殴中也受了伤。
“他对你做了什么?”
乔纳森犹豫了。
他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对她说实话,她开始恐惧他遭遇了怎样的毒打。乔纳森没怎么被打过,乔治·乔斯达爵士过世太早,还在人间时身体也极度虚弱,几乎没有过体罚儿子的机会。迪奥小时候倒是和他打过架,但那不过是些小男孩的把戏:和乔纳森躺倒在烂泥潭里,头发乱糟糟,你一拳我一脚,谁也不肯当率先放开对方衣领的那人。他们现在是青年了,艾莉娜不认为迪奥还会用小时候的拳法伺候那位细皮嫩肉的少爷。
“说呀,乔乔,”她声音颤抖,吐出的单词七零八落拼不成句子,“别不讲话,他把你打坏了吗?”
“他把我打坏了。”他说。
“艾莉娜,你别生气。”乔纳森急急地加上一句,几乎是在恳求她。
她怎么会生气呢?她现在只感到害怕。
“我把迪奥掀在地上的时候,他摔疼了,很愤怒,”他说,“为了自卫,他就打了我。”
“用的是烧红的拨火棍,正好打在脸上。虽然及时敷了药,但好像还是感染了。”
“艾莉娜,我有只眼睛看不见了。”他委屈地抱怨道。
艾莉娜没有安慰他。
她已经晕了过去。
她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就恢复了冷静。这一次拨过去时,乔纳森的精神已经比上次好很多了。
“我要来看你。”没等他说话,她就斩钉截铁地宣布道。
他愣了会儿,随即笑出声来。
“我的好小姐,别开玩笑了,女孩儿怎么能来这种地方!更别提现在两边的关系紧张得很,擦燃一点儿火星就能引爆汽油桶!”
她清楚局势——负责看守她通话的士兵已经从一个变成了四个。
“由我来照顾你,”她说,“你知道我从我父亲那里学到了什么。”
“你医不好我了,”他惋惜地说,“艾莉娜,我偷偷看了镜子,我现在好丑——我有只眼珠变成了黄色!”
“就算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也要来陪着你。”
“不用,”他说,“迪奥陪着我呢。他现在就在旁边——”
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话筒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床垫的弹簧嘎吱响了几下。
“走开——”她听见乔纳森压低声说,“你不要偷听我们……唔,我饱了,我说了我饱了!你自己吃就好啦……唉,迪奥,你真不用这样,我看你都瘦了。你去好好休息好吗,等我和艾莉娜讲完,就来偏厅找你商量二次会晤的事……别发火!你这人怎么这样……那我不提了,不提总行了吧……把盘子端走,我快被你喂成猪了!”
“不,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和艾莉娜不是……她有未婚夫……别这样,迪奥、迪……”
“等我和她打完电话好吗……拜托,算我求……嗯……”
他似乎被弄疼了,听筒传来一声恼怒的痛呼,紧接着是闷响,或许是他往迪奥身上来了一拳。乔纳森小声嘀咕了句什么,使得对方不满地顶起嘴来。她攥着话筒,空白地眨巴着眼,疏离感涌上心头,使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他和迪奥骂骂咧咧地扭打着滚在草坪上,连丹尼也摇着尾巴凑上去舔舐男孩们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颊,而她孤零零地站着,双手揪着围裙,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迪奥。
直到吵嚷声完全消失,她才重新把嘴唇凑进话筒。
“他走了。”乔纳森气喘吁吁地说,伴随着整理衣物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你疯了,”她说,“我不明白,在一个人那样对待你之后你为什么还能对他表现出真正的关切——除非你告诉我刚刚那种亲昵的语气是你的伪装。”
“也有一点伪装啦,”他大大咧咧地说,“但他这两天真的很好,我想一半是对伤害我感到愧疚,另一半是以冷静理智的思维梳理自己迄今为止干过的事之后感到了挫败……我不能对他的改变置之不理——他拄着拐杖来给我道歉!我握不住勺子,他怕我吃不好,给、给喂到嘴里……我说出来都觉得羞。”
她抓住了重点:“上次给你打电话,你可没告诉我你被打得勺子都捏不住了。”
他转移话题:“看最新报道了吗,二次会晤将由玛莱亚外交官陪同。”
她的风格出了名的温和,循循善诱,艾莉娜本该松一口气,但她现在没心思管国家大事。
“你回来好吗,”她说,“现在没有需要你的地方了,更何况你是伤员,理应回国得到比在前线时更好的照料。”
“迪奥想让我陪着他。”
“什么时候起你说话的句式全变成了以‘迪奥想让我……’‘迪奥说我得……’开头?你就那么在意他对你提出的要求吗?你就没点自己的想法?”她恼怒。
“我想陪着他。”他说。
“为什么?”她哀嚎。
“艾莉娜,”他的语气里饱含亲昵的责怪,“你不明白吗。”
“我喜欢迪奥。”他说。
五点半起床,七点和班鲁多医生一同抵达边境的临时医院开始一天的救治工作;下午一点用午餐,忙的时候没有这顿;晚间七八点,如果丽莎丽莎还没过来帮她的忙,她就继续做下去,如果她来了,那艾莉娜就会休息半个钟头,去外面看血红的天,顺便抽烟。
她日复一日机械地重复这样枯燥的工作,期待繁重的活儿和年幼伤兵千篇一律的伤口能让自己麻木,却发觉努力都成了无用功。她总是慌慌张张地换着衣服往外跑,直到班鲁多医生叫住她,问她要去做什么。
“今天要给乔乔打电话。”她紧张兮兮地说,探出头去看外面有没有卫兵驾驶的黑色马车。
他看她的神色仿佛女儿是个怪物。
“你不是说过不会再理睬他了吗?”医生问。
再次听到乔纳森声音时,她竟然觉得陌生。可当他结结巴巴地寒暄起来,她就又认识他了:还是以前那个腼腆的男孩,不擅交际,言语笨拙。他用力地组织着语言表达对她的歉意,她甚至能想象他在那头面红耳赤的傻气模样。
“艾、艾、艾莉娜,”他说,“你不要生气。”
她并不言语。
“我不该跟你讲的,你现在不要我了,因为你不喜欢我是同性恋……”
她粗鲁地截断了他的话:“我不是不喜欢同性恋,我不喜欢蠢货。”
“我……”
他还想解释什么,艾莉娜心烦意乱地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他还是这幅令人生厌的姿态。艾莉娜没给他絮絮叨叨的机会,她从抓起听筒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发飙的母兽。
“别他妈打了!那群端着枪的蠢货把我从床上抓起来直接带到这里,我连鞋都没穿。爸爸想拦住他们,被推得摔在了地上!要是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该派人去抄罗伯特的家了,嗯?”
他吓坏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敢低声解释:“我、我并不知道他们会那样做……”
“别他妈给我打电话了。”她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他的嗓音变得很细,像小姑娘,“我只是想和你说话……”
“得了吧, 你没你假装的那么需要我,”她说,“朋友和男人,你一直以来都在毫不犹豫地选择后一个。”
乔纳森哽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你生气了,在说疯话。我原谅你。”
“你被他睡了,”她说,“他像对待女人那样玩弄你,就在他把你打瞎之后的那几天,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你觉得你在追求爱情?你只是在去用眼泪扑灭一丛火,在你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把自己蒸发了。”
“你是个被冲昏了头的笨蛋。”她说。
“我没有被冲昏头。”他说,随后不等她辩驳就闷闷不乐地挂断了电话。
他以为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想,但实际上他并不知道。
她一直都捉摸不透男孩们的心思。
迪奥的军队在二次会晤前的七个小时发起了突然袭击,与此同时,填埋在暗河旧道里的成百吨烈性炸药蜿蜒南北,掀翻了大半个首都。但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地山贼组成的义军负隅顽抗,一场有组织的自杀式袭击使迪奥的手下损失惨重,包括玛莱亚外交官在内的数十位要员全部英勇牺牲。
艾莉娜在漫长的等待中噬破了十个指尖的指甲。她花了钱,她贿赂能见到的每一个有机会去前线的人,一遍遍地哀求探子们替她打听伤亡名单上是否有乔纳森·乔斯达。她想他不该有事,可每一次拨号,他都不在。她焦急得要死——她曾在前些天咒骂他,希望他能和迪奥一同死亡,现在却巴不得回到那时候,往满口恶言的自己嘴上扇一巴掌!
当她听到他固有的粗重呼吸声从听筒传来时,喜极而泣地忘记了自己咀嚼了多日的言语。
她本是要安慰他的,与他同床共枕的是一头恶兽,可这不是乔纳森的错。他给了他足够的爱与信任,而那个人却将他火热的心肆意亵玩。乔纳森发现的暗河,本是生的通道,却被那人毫不犹豫地给堵成死。高楼坍塌,土地焦裂,血肉模糊的尸体散发出恶臭,她尚未亲眼见到就已悲不自胜,更何况是乔纳森。
她忘记这些了,她对着话筒尖叫起来,口里高喊着他的名字。
“你还活着,你还……”
“艾莉娜,我还活着。”他说,声音很平静,从容得仿佛什么都未曾经历。
“我会回来的,而且会带着他回来,”乔纳森说,“我们三个还能一起玩。还记得小时候在枫树林里玩捉鬼打鬼吗 ……迪奥总是当鬼。你比我机灵,我比你强壮,我们是黄金搭档……为了联手对付他,你编了一套只有我和你才听得懂的暗语。你指挥、我行动……当你说’浣熊‘时,是暗示我往左跑,说’鸭子‘时则是往右跑。”
她苦笑,那些回忆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
“你说’跑‘时,其实是在迷惑他,真实的意思是要我……”
“ 要你原地不动。”她微笑着接上话。
“你说’扫‘时……”
”是提醒你:’鬼来了,快躲起来!‘”她大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爽朗。
乔纳森继续笑着说道: “你要是说’跳舞‘,是要我——”
她不再笑了。
她说跳舞时,乔纳森会悄无声息地从藏身的树丛里跳出来,从背后一把抱住迪奥,摁着他、咯咯笑着从小土坡上滚下去——
跳舞的意思是,由乔纳森发起对鬼的攻击 。
“艾莉娜,”他说,“我要跳舞了。”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得强装镇定,不能让护送她回家的那队卫兵看出任何破绽。她忘记了当天是怎么给父亲做的饭,又是怎么照顾惠特尼奶奶上的床,她睁着眼睛躺在房间的地板上,直到凌晨才精疲力竭地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以前他们玩耍的那片草地。
梦里有好多孩子,远不止他们三个,还有本杰明、埃文、伍德先生家那两个淘气鬼,那些小孩跟着迪奥在远处的浅溪里用鞭炮炸鱼,不断地发出一阵阵欢呼。而她因为例假没有下水。
乔纳森陪着她,安安静静地,手里攥着给她摘的野花。他们俩乖乖地坐在草地上,守着大家的鞋子和外套,身下垫着红白格子的野餐布。梦里的乔纳森还是十一二岁时的样子,他把花仔仔细细地别到她金色的发辫上,一个花瓣也没有掉。他漂亮,羞怯,睫毛轻颤,温柔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把男孩们的披肩和衣物叠好,整整齐齐地放着,最后小心翼翼地掸了掸迪奥的那件宝蓝色西装——她看见他屏住呼吸从上面捻起一根金发,如获至宝地放进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
几天后的清晨,艾莉娜在做饭时切掉了食指的指尖,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流了血,也没有感到痛,当班鲁多医生尖叫着夺掉女儿手中的刀时,她才发现青菜已经一片血红。她呆滞地看着他包扎缝合,仿佛那截肉不属于自己。
“爸爸,”她说,“会是什么时候呢?”
班鲁多医生迷惑地望向她。她却哭了起来。
“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呢?以什么方式呢?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告诉我,”她大哭,委屈、崩溃,“就像他从不告诉我他很早以前就爱上他了!”
艾莉娜在第二年的夏天嫁给了罗伯特·E·O·史比特瓦根。他在婚礼现场毫无尊严地当着富人朋友们的面哭了出来,像个小孩般瘫坐在地……她甚至没法把他拽起来继续完成仪式。
“艾莉娜,艾莉娜,”他用她的白手套抹着眼泪,“他答应做我的伴郎的,他答应过的。”
他不能提及未出席的人的姓名。乔纳森·乔斯达,著名乱党,在刺杀最高统领未遂之后被处以极刑。
行刑人是他的义兄。
只有她知道,那也是他的恋人。
但无论如何,他的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战争在那场并不成功的刺杀后的六个月内结束了,尽管原因不详,国军明确撤退的姿态仍让对方不再恋战。两败俱伤的队伍,终于在长达三年的恶战后达成共识。
余军抵国的时候尚是初秋,天上却唐突下起了雪。归国的人马了无英雄凯旋的姿态,纷纷垂着头,任由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处于骑队中央的最高统帅,年仅21岁,却被满头压着的皑皑白雪衬得像个历经沧桑的百岁老人。
教会归还了三成的土地,贪婪无比地将剩余的部分揽入袖中。曾经威名赫赫的“侵略者迪奥”在和平协议的签署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厌倦了无休止的杀戮,但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他被教会内部抹杀。坊间传闻他死在妓女的床上,那性情刚烈的外国婊子一眼就认出了他夺目的金发与耳上的三颗痣。她用丝袜把他勒死——据说他尸僵后那玩意儿还屹立不倒。伴随着恩里克神父及其残党的衰退,教会逐渐被新势力统治,他们揭露了迪奥军队的恶行——不仅包括他做过的,还包括了不少他没做过的。迪奥的名字逐渐从止儿夜啼的传说,变成了一句骂人的话。
艾莉娜之后只回去过一两次。她去看乔斯达家早已荒废的老宅子。
那些枯木曾是林,那些黑土曾绿草如茵。那条沟曾是河,有两个男孩脱得赤条条的,嬉笑打闹着,伸手在水里摸青蛙。
她也遇到了故人。与她年龄相仿的柏莎曾经在乔斯达家做厨娘,满脸雀斑、扎着两个往上翘的羊角小辫,现在已经是琼斯太太,抱上了曾孙子。
艾莉娜获得了一包曾属于乔纳森·乔斯达的衣物,那是柏莎顺手牵羊去洗衣婆的篓里偷来的,本想带回家给弟弟穿,却因愧疚不敢拿出来,掖在箱子夹层里任凭蛀虫啃噬。好在她嫁去的南部天气干燥,不至于让箱内的东西生霉腐坏,它们静静地躺了那么多年,没能能等到被那个男孩重新穿上,只等来了她。
她为他做衣冠冢时,从他衬衫胸口的兜里翻出了一件东西。
一根金发。
乔纳森的坟墓挨着班鲁多医生的。时隔这么多年,他的名字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被刻在墓碑上。
艾莉娜常去看他。
“我要陪奶奶一起去。”男孩在某一天突然对她说。
“不。”她拒绝了,把墨镜端端正正地戴好。
“传言那片墓园闹鬼,我去保护你。”
“不!”她大笑,独自出门。
她在他的坟前看到了那个鬼魂。他背对着,没发现她,口若悬河地和乔纳森·乔斯达的墓碑说了好久的话。
她什么也没做,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最后在墓碑的名字上吻了一下,起身走了,甚至没有留下一束花。
那个老头走路时的动作摇摇晃晃。他腿有点跛,像是年轻时被谁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