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乔安娜.乔斯达都会去井边的花园中散步。这处花园是她偶然间发现的。它无人打理、荒废已久,半人高的杂草与野生月季并生;橄榄树偏安一隅,它们将近一半的叶子已经枯萎垂落,而另一半依然生动鲜活。
乔安娜沿小路走到水井处,碎石散落在周围,好比低矮的堡垒。这口井有些年头,它的石缝中已经生出野草,裸露的根茎苍白如指骨,紧紧扼住石块。
一位年轻的姑娘正在那儿汲水,她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来这里。她同母亲与两个姐姐住在周围的村子里,她相当活泼,活像系在好动猫咪脖子上的银铃铛。
“嘿,城里来的大小姐!”她认出了乔安娜,“您总是这么准时!”
乔安娜轻巧地绕开碎石,裙摆沾了干枯的草叶。她走上前去,帮那姑娘将木桶提上来。自从认识这女孩后,她每次都会这么做。
“多谢,”女孩摆弄着裙子的系带,“您的心眼可真好!”
与女孩告别后乔安娜原路返回。她在回家的路上踢着细小的碎石。父亲和她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搬进这幢别墅时仿佛就在昨天。这里的夏季似乎远比城里要漫长,一株铃兰伏在路边,花朵饱满洁白,颓败的枯黄从未降临;而那只椋鸟永远停歇在相同的椴树枝上,羽毛闪闪发光。这古老的村镇温度适宜、空气湿润,这对父亲的健康很有益处——在几个月前,乔治爵士染上了肺病:只需一点冰冷的空气,就令他咳嗽不止。乔安娜为此十分忧心。作为乔治爵士疼爱的独女,她决定遵循医嘱,同父亲搬到乡下静养一段时间。
她走进别墅的铁门。这处房产是很久之前父亲置办的,乔安娜儿时偶尔在那儿度过夏季。路过繁茂的月季丛时,她凝视着一只斑斓光滑的瓢虫;瓢虫张开翅膀,向丰腴柔软的月季花冠飞去;丹尼向她扑来,带着温热的小狗的气息。
她登上楼梯去看望父亲。木质的地板充当告密者,它正大声宣布着乔安娜的方向。
“乔乔,”她的父亲靠在沙发上,病痛似乎加速了他的衰老,“不必担忧我的病症。这里有医生在照顾我,你可以回去继续你在休.哈德森大学的学业——”
唉,这几乎不可能。她摇摇头,轻柔地握住父亲的手。父亲尚未痊愈,乔安娜的心就如同坠了铅块的云雀。好在父亲虽然还有些咳嗽,但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体温也早已恢复正常;如同河流必将汇入大海般,这一切一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乔安娜像往常一样来到荒园散步。她带了丹尼过来,那活泼的姑娘却没有出现,乔安娜在井边等了她一会儿。直到丹尼开始追自己的尾巴,她才意识到或许女孩今天不会来了。
在回家的路边,那株倒伏的铃兰依旧饱满洁白,椋鸟——那只永远栖息在同一柄椴树枝的椋鸟,在乔安娜的注视下飞远,落下闪闪发亮的羽毛;庭院中的月季上,一只花纹罕见的瓢虫正缓慢爬行:它们仿佛一只设计巧妙的八音盒,只等乔安娜转动手柄,一切即可精密启动。
唯一不同的是临近午夜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伴随着骤风,神王降下闪电;在隆隆雷暴中,夹杂着规律的叩门声,尽管它微弱到像是濒死者的呼吸。丹尼的吠叫戛然而止。
乔安娜从梦中惊醒,因为这骇人的雷电、暴雨,或者是有人在雨夜中叩门。她从窗户望去,门房的灯火明灭,下人正隔着铁门盘问这落魄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金发在黑夜中依旧耀眼夺目。他正与下人交谈,似乎在请求别墅的主人让他留宿。交谈间他凝视着乔安娜的房间,朝她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如同猎鹿人以漆黑枪口瞄准了他的牡鹿。
她无所适从地回望,而金发的年轻人已经进入了客厅。这令乔安娜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是如何脱掉他被淋湿的外套、是以何种神色递给仆人;又是以何种姿态与父亲交谈,用不速之客的身份获得父亲的赏识,再以此邀请父亲与她登门做客。
乔安娜看见窗户玻璃上的自己的影子。这影子也在看着乔安娜。在暴风雨的夜晚,她的影子与窗外景象融为一体:深色长发即是树影,蓝色眼睛则是悬浮着水银色雾气的湖泊。只一瞬间,她感到这正在发生的一切无比熟悉:她似乎已在梦境中经历过无数次。
清晨乔治向乔安娜提起昨夜的访客:这已知名讳的陌生人,在天还未亮时便匆匆告别,回到他的住处去了;然而来自他的邀请函却如约而至。
他的女儿低头摆弄着漂亮的信笺。封口处的火漆泛着金属色光泽,尽职尽责地看守着其中的秘密。请柬清楚而礼貌地邀请乔斯达一家于日落时分做客,署名是迪奥.布兰度。它令乔安娜十分头疼:她实在是不怎么喜欢灯火通明的社交舞会、蓬松裙撑与逼人窒息的束腰。
“去吧,乔乔。你得像布兰度先生致歉:‘我尚未痊愈,病痛可不允许我拜访新朋友了!’”
傍晚乔安娜准备出门时女仆叫住了她:“……请随我来,乔安娜小姐,我在阁楼上发现了一副画像……”
她随女仆走上楼梯。一路上这勤劳的女人絮絮叨叨地说她整天都在收拾旧物,没想到在阁楼上找到了一副蒙着绒布的陌生画像;她将乔安娜引至阁楼,昏暗光辉滴落在地板,尚且可以看清此处的杂物:橄榄树的枯败枝条与破旧贝壳被搁置在窗边,揭开绒布的秘密画像向后倾倒,倚靠在窗框下。
乔安娜认出了画像上的人——那是迪奥。画中的迪奥姿态优雅,面容英俊而富有魅力。他带着戒指的手中握着一串葡萄:它们晶莹脆弱,饱满鲜艳得更像是葡萄似的宝石。
真奇怪,她想,旧阁楼上怎么会有布兰度先生的画像?
女仆将画像重新摆正,赞叹它画工精妙;乔安娜则与莫可名状的疑虑作伴,动身去往那神秘访客的府邸中;马车在疾驰,如同疾驰在广袤无垠的梦境。
迪奥正在等待她,他将亲自迎接她。乔安娜看见他的手随意搭在木门上,门上漆黑的的蛇目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您好,”她听见自己说,“我是乔安娜.乔斯达。”
迪奥握住她的手,逼视着她:“乔乔,我们又见面了。”
她忽然想起那雨夜,雨夜中的雷暴与庭院,庭院中的金发年轻人,年轻人在老旧阁楼中的蒙尘画像。
“家父身体抱恙……”她慌忙开口,良好教养催促她向迪奥解释。
“无妨,”这府邸的主人看起来毫不在意,他带领着乔安娜往门扉深处去,“我曾得到过一张良方,乔斯达爵士的病症或许可以因此而痊愈——”
客厅寂静无声,而烛台灯火躁动不安。乔安娜甚至产生了错觉:这就是一个为了捕捉无辜者而设的简陋且疲于伪装的陷阱。然而好奇啃噬着她的心:壁炉旁的玻璃展柜中,陈列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玩意。迪奥走到她身边。
“这是海胆化石与螺壳——它们是反旋的。”
“你喜欢海洋吗?”乔安娜仔细观察着,它们洁白如同新月。
“当然不。你忘了吗乔乔,这些东西可是古人墓中的常客。”
乔安娜记起来了。她的学识告诉她:这些灵魂的旧居所象征的,乃是复活与重生。
“那这个呢?”
迪奥看向那个安瓿瓶。它的填充物细腻轻盈,几欲随风而逝。
他直视着乔安娜的蓝眼睛,缓缓说道:“它们曾是蝴蝶翅膀上的鳞片,现在已经成为了燃烧后的灰烬……”
“跟我来,乔乔。如果你还想见识点儿别的东西——”
她的手重新被迪奥的手捉住——冰凉而有力,无名指的戒指摩挲着她指缝的软肉。他们来到了一扇门前,它就如同一道鲜血淋漓的旧伤口。迪奥打开门,示意他的客人进入。门后映出了与乔安娜分毫不差的幻影:那是一面正对着门的镜子。
乔安娜不由自主地抓紧迪奥,她想起了荒园中的幽深水井;如今这道门就是那口井,两双蓝色眼睛隔着水面似的冰冷银镜对视着。烛台的光焰柔软燃烧,银质菲尼克斯飞落在镜框。在如今夜一般的夜晚,她所见所触如同已经游历了上百次的幻觉。
镜面泛起涟漪,其中世界向她洞开。
那活泼的姑娘坐在井边,向乔安娜打了个招呼:如往常般,乔安娜向她回礼;紧接着女孩跳入井中,植物根茎紧扼住她的喉咙。乔安娜徒劳地扑上去。她看见女孩肢体分崩离析,如黏土般散落在井底。水井倒置,镜面与水面交替,女孩的头颅滚到乔安娜面前,尖叫着让她快些离开。
来不及了,乔安娜想,都怪我。迪奥拽着她走上前去,俯视着镜子中残破的躯体。
“凡人,”迪奥碾碎了女孩的颈骨,“极尽愚蠢,他们活该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有你,乔乔……”
“只有你——”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正如生命必然走向衰亡,镜子也终将被打碎。乔安娜在破碎的镜子中看见迪奥,他的鲜血从捂着脖颈的指缝间汩汩流出,凶器正是她手中紧握着的、银光闪闪的碎片。
她的手指间也有血痕,这是沾染的迪奥的,或许也是乔安娜自己的。一种无法言说的失望与难过攫住她的心,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杀死爱人的凶手。
“别过来!”她以碎片防身,泪水几乎使她目不能视。慌乱间乔安娜打破了一只瓶子,瓶中蝴蝶翅膀斑斓璀璨,散落一地。迪奥逼近她,伤口正安静快速地愈合。
“看看你干的好事,乔乔!”
迪奥古怪地笑着。他推倒镜框,乔安娜得以看到房间的全貌。细小碎片折射的无数光斑溅落在镜子后的棺材上。烛台火焰凝固,仿佛屏息观察这房间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望见那棺材中停放着一名女人:她的深色长发与窗外树影重叠,乔安娜看见她就如同在镜子中看见自己。女人颈上的疤痕触目惊心,无名指上的戒指落满灰尘。
乔安娜.乔斯达没有看到的,则是如同今夜一般的夜晚,迪奥手中的蝴蝶翅膀熊熊燃烧,一缕灰烬缓慢散落在这正属于她的、躺在棺材中的尸体上。
*橄榄树、葡萄、贝壳、海胆壳和蝶翅在各种传说故事里都有复活与重生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