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深沉,明月无边。此时正值子夜,万物阒然无声。
狄傲负手立于窗边,似在欣赏这月色。南风穿林而来,引得树影婆娑摇晃。松海听涛,朗月清风,此情此景怎能不叫人心情舒畅开阔?
然而他却无心赏景。一个人若是心中有所谋划时,那么再好的景致于他看来也是荒林野原。
习武之人本就目力极佳,狄傲更是其中佼佼者。故当一人影翻过高耸围墙,向府外竹林奔去时,他自是瞧得真切。
那人着靛青色衣袍,下摆以金线绣瑞兽,蔓草暗纹遍布其上,又坠和田白玉,所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好一位锦衣夜行的富贵公子!
狄傲一眼便将他认出——那正是简府的小公子,他的义弟,简江。
此时府内遥遥传来更声。三更半夜他不睡觉,翻墙出去做什么?
他似乎还提了剑。
狄傲识得那柄剑,此为一名前辈赠与简江的。彼时他正外出归来,听得下仆兴奋学那日厅堂上的情形:“……那前辈笑道‘好!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剑今日便赠与小友!宝剑当配英雄!’”
他面无表情穿过回廊,池中锦鲤追逐落英,粼粼水光晃得他心烦。那下仆见他慌忙垂头:“狄傲少爷。”
他敷衍应下,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个会说书的。”说罢便头也不回向简江房中走去。
狄傲知简江宝贝那剑,无论去哪都要带着。他深夜佩剑外出,极似是去寻仇的。然而简小公子向来与人为善,从未想过主动与人结仇;长久以来被狄傲挑拨也是独自生闷气而已。
但见狄傲身形掠起,轻盈踏上窗棂,仿佛御风般向竹林拂去。他已看清简江奔入竹林,想来他定是约了什么人在那里!
他虽厌恶简江,且假借他人之手除掉简江固然很好,但若是等简江与那人酣战已久,体力不支时他再出手,骗得那蠢钝少爷的信任后,任他拿捏,岂非妙极?
待他赶往竹林寻得简江后,狄傲便敛了气息伏在花丛后细细观察。
——哪有什么其他人?此地只有那小少爷一人独自舞剑罢了!
那剑通体长三尺六寸,剑柄镌刻铭文,色泽如干枯血液,端的是削铁如泥见血封喉的杀人利器。剑已出鞘,月色下剑身如秋水脉脉,又好似美人多情的眼波。
剑鸣清越如若龙吟,盖因简江发剑力道精准,将劲力送入剑尖。竹叶因这凛然剑意竟一分为二,飘飘然落下。他以右手握剑,利落翻身,呈苍龙出水之势将那宝剑刺出。剑花烁烁,剑光如电,只听得“夺”的一声,剑已刺透女子手腕一般粗细的翠竹。
他抽出剑后调整气息,规规矩矩起手。然而后来招式愈加凌乱,好似切瓜砍菜般向那无辜竹枝斩去。
原是简江近几日被狄傲打压,心中苦闷无法发作,深夜跑到竹林练剑以排遣忧愤;只不过他实在不走运,当晚便被他的义兄逮个正着。
他正酣畅淋漓挥砍竹枝,却听得一人朗声笑道:“我当是那不入流的蟊贼在此行不轨之事,不曾想是简大侠在练剑哪!”
简江忽地回头道:“狄傲?你…你怎来了?”
狄傲讥诮道:“这竹林简大侠能来,我狄傲就不能来了吗?莫非简大侠像府上你那小狗儿一般撒尿圈地的吗?”
简江听闻此言脸竟红了。他瞪了狄傲半晌,一时找不出话来回他。
这小少爷吱唔半晌只得道:“你来得正好!今夜就在此地,咱们堂堂正正来比试一番!若是你赢,过往种种,我既往不咎;若是我赢——你得好好儿给我赔礼道歉!”
狄傲冷笑道:“好啊。”他目光梭巡至简江的剑,道:“不过简少爷得此宝剑,自是不战而胜三分,我狄傲却空手至此,想来唯有就地取材了!”
他转身去折那碧绿竹枝:“我即凭此来与你比试一番!”
狄傲算准简江定不会以他那柄利器应战,果然听得哐啷一声,简江已将那剑抛至空地,拾起一段竹枝来。
“狄傲,你看好了,这竹枝你能用得,我也能用得!”
话音刚落,却见狄傲凌空掠起,直向简江袭来。这一击及其凌厉凶狠,却是意图刺向简江咽喉!好在简江似早有预料,微微侧身,手腕一翻,向外封去。电光火石之间,狄傲收了去势,转以竹枝纠缠简江手腕。那竹枝柔韧结实,若是被绞住哪还有回转的余地?是以简江反手格挡,两柄竹枝相交,但听得竹叶簌簌轻响,狄傲的竹枝如影随形地跟进,竟是将那简江的竹枝生生绞碎一段!
有道兵刃是“一寸短,一寸险”,狄傲此招实在是狠辣。
简江深知两人交手时应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然而狄傲剑法奇诡绝俗,招招刺向他的命门——若非以竹枝比武,简江几乎以为狄傲要取他性命!
他身形一展,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狄傲袭去。“来得好!”狄傲毫不犹豫,堪堪格挡,凝神观察简江招式。他后退几步,似是被简江的来势逼退——
只见狄傲微微一笑,原是他以退为进,手中竹枝随身形游走,流星赶月般刺向简江左眼——这一击若是刺中,能否习武暂且不提,恐怕这简府的小少爷是再不能以正常视力游赏世间美景了。
眼见狄傲竹枝如电般向他逼来,简江竟仍立在原地,并未躲闪。他只觉厉风凛然,直直射向他的眼睛——
然而那竹枝终是没有刺中。
它急停在简江左眼前,竹叶微微颤动,叶尖距他的眼睛只剩半寸。简江不由自主眨眨眼,注视着他的义兄。
狄傲道:“为何不躲?”
简江沉吟道:“你此招势如闪电,我自是躲闪不及;倒不如寻你破绽,赢得一线生机了!” 狄傲凝视义弟半晌,忽而大笑:“简江,你这人当真有趣!”
他随意丢去手中竹枝道:“今夜之事,当浮一大白!” 那竹枝甫一落地便四散开来,不成形了。
简江道:“我倒是知道此处埋有佳酿——那日我偷了师父的好酒,悄悄埋在此地……”
他虚虚指向一棵歪斜竹子,道:“就在那儿,随我来!我听闻此酒唤作‘千秋业’,是取那最上乘原料酿造而成的,”那小少爷哼道,“今天倒便宜了你!”
狄傲讥诮道;“那就有劳简大侠了。”
简江以剑掘开泥土,为了今夜这酒,却叫盈盈秋水浑浊、美人眼波蒙尘;须臾他扒开浮土,但见一只青色小坛。狄傲拍开封泥,将它递给简江。
他的义弟接过酒坛,仰头灌了一口,疑惑道:“这酒清淡如水,师父他们怎会说这是千金难求的佳酿?”
狄傲道:“你这般好似牛嚼牡丹,再好的酒你都当作白水吞了!”他取过酒坛,也不避讳,就着简江方才饮过的地方喝下这酒。
他只觉此酒清淡凛冽,不似寻常烈酒,片刻间便飘飘然觉两肋生风,然而狄傲酒量极好,头脑依旧清醒得很。
他听得简江陶然道:“你可知为何此酒名为‘千秋业’?盖因前人饮罢,觉是‘千秋霸业,不若大醉一场’……”
简江拾起那剑,屈起手指,弹剑而歌。
狄傲哼道:“我看你是得意得很哪!”
半晌他又道:“你可知这竹林深夜有美女蛇?”
简江道:“你莫再诓我了,哪有什么美女蛇?”
迪奥随口胡诌:“那美女蛇也分雌雄,雌的生得美,半夜会吸人精血……”他见简江听得认真,继续道:“雄的却不太常见,平时与人无异,外观上看就是名精壮汉子;吃人时便化出蛇尾,体内钻出小蛇来……”
简江含糊道:“这算甚么美女蛇……”少顷他尾音渐弱,竟是沉醉睡去了。
狄傲凝神望向他,沉默片刻,轻拍他脸颊呼唤:“简江?简江?简大侠?”
他见简江毫无知觉,一时心念电转:若是此时杀掉他……
那剑就在狄傲手边,剑光如白练,刺得他心烦意乱。
他拾起那剑,终是将它纳入鞘中;继而背起简江,缓步向简府走去。
他想若是回到府中,简江养的狗胆敢朝他狂吠,他就用这剑砍了那畜生;又想简江可真沉,我狄傲将他背回简府,可是要讨回报酬的!
简江黑甜一觉,醒来后已是次日正午。他慌忙穿衣,自是没发现左肩胎记处的两排整齐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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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业是我杜撰的,没这酒;
*“以后不能喝酒了,喝完了屁股痛。”简江之后对狄傲说,“狄傲,你也喝了酒,你屁股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