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貂来的那天,乔乔哥正好睡了懒觉。他大上午了还在赖床,小黑子把我抱进屋时,王婆正搂着乔乔哥一勺一勺地给灌碧粳鸡汤粥。
我耳朵比他灵,先听见车轱辘轧在石板上的声音,便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爹回来了!”
原本睡眼惺忪的乔乔哥一下子就精神了,眼睛亮了,也不哈欠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婆子臂弯里蹦出来,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就推门往外冲。十一岁的乔乔哥,脸上沾着饭粒子和一小片虾皮,脖儿围的那条洒了几滴汤污的口水兜兜都还没来得及摘下,就这样光着脚板窜去了院子。
他一路上都在呜呜噜噜地唤着爹爹,我听见他肉乎乎的脚丫子吧嗒吧嗒地踏过外廊和石子路,最后,伴随着丫鬟婆子的惊叫声、伙计们爽朗的笑声,院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响儿,像是乔乔哥一把搂住了某个人。
可惜,当他终于从他一头扎进的那个怀抱里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搂错了人——这不是爹爹,是个他不认识的男娃,面色苍白,瘦高个子,穿着孝,神色冷而凶恶。像家养的雀子终于被野猫一爪子摁住了,娇生惯养的乔乔哥从没见过这样的神色:愠怒、阴毒、野心勃勃的神色。他颤抖两下,吓得话都不敢说了。
佣人们抬着春凳把我送出屋时,乔乔哥正在地上坐着,也不知是被推倒的还是自己吓得腿软跌的。是我问了两句才弄清楚:齐老爷子去南方救灾时染了疟疾卧床不起,爹听闻这消息,急得一回城就冒雨往齐府赶,临行前只得吩咐大管家和伙计们把阿貂送回来。
王忠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解释来龙去脉,讲了一堆油滑漂亮的话。一面说着爹收纳义子的无私,一面谄媚地用细细的柳叶眼睛瞄阿貂,那副巴结样子看了叫我直犯恶心!我听不下去了,新义兄讥讽的冷笑看得我心如乱麻——我可不要一个突然间冒出来的义哥哥呢,我有我乔乔哥就够了!什么阿貂阿豺的,听名儿就不是好东西,他才不会像我亲哥那样掏心掏肺地疼我呢!
我还在攒着唾沫准备啐他呢,乔乔哥却把我计划打乱了。我也感受得出他不是真心喜欢阿貂的,因他讲话时委委屈屈、呜呜咽咽的声调儿,但他毕竟是我哥,比我年长也比我懂事。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了,掸掸绉绸褂子下摆的灰,小心翼翼地、友好地轻唤了一声:“阿貂?”
阿貂居然冲他笑了一笑——在我看来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而已。
“你就是乔乔?”他说着,不紧不慢地朝乔乔哥走来。
阿貂的步子迈得大而果断,脸上虽挂着一抹温和斯文的微笑,气势却极具侵略性,像个高傲的花尾巴斗鸡,正昂首挺胸地要去掀开石头啄吃一条小虫。
乔乔哥怕了,他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往后仰了一下,是想要退和逃的样子,但他终究没有跑,他直直地迎着阿貂,把手递了过去。
“乔乔,”阿貂一把攥住他的手捏了一捏,眼睛笑得弯弯的,先看看他,再瞅瞅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咱兄弟仨好好儿过。”
“是……好、好好儿过。”乔乔哥涨红了脸。
他在掐他。
当阿貂松开手时,我清楚地看见乔乔哥手上被捏出几条红红白白的指印,他皮肉嫩,明天手就得青。我火冒三丈,他却憋着不讲,只是把手往袖子里缩。王婆领着小丫鬟们去沏茶、做点心去了,伙计们则乐呵呵地忙着搬行李,嘴里一刻不停地讲着同爹爹南下时见到的趣闻,谁也没注意到乔乔哥眼里有泪。
“来,乔乔,下了雨石头上生有青苔,踩着滑,过来挽着我走,免得摔倒。”阿貂笑盈盈地去拉他的手,乔乔哥哆嗦了两下。
奶娘却惊喜地把乔乔哥的手夺过来往阿貂怀里塞,还摸了摸他的头:“啊呀,这少爷,懂事着呢!这才刚到,就晓得疼你兄弟了!”
“应该的,应该的,”阿貂微微颔首,把乔乔哥拽紧,“嬷嬷,您忙去。让我和乔乔讲点好兄弟的贴心话,他说要带我四处转转呢!这么大的院儿、这么多的屋,我要不好好认路,怕不是给爹请安都得头晕眼花地转个半天。”
乔乔哥嗫嚅着拽了下她的袖子,像是有话要说,但她只晓得一个劲夸阿貂乖——嬷嬷,你要是不那样欢天喜地地转身就走,就能看到阿貂的真面目了!
她一拐进屋里,阿貂便一把反拧了乔乔哥的手臂,只用脚一绊就将他摔了个狗吃屎。他狠狠往乔乔哥肚腹上踹了一脚,接着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呸——富人家的娃,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饱餍甘脂的狗东西,连虫豸都不如的玩意!我告诉你,我做什么都喜欢当第一,要是你胆敢往我头上踏,到时候莫怪老子不客气!”
他抬手还要打他,乔乔哥窝囊得只晓得在地上蜷成一团发抖,都不敢还手。我急死啦,我急得哇哇叫:“王忠,王忠,你给我过来!你把我抬过去,那阿貂欺负乔乔哥哇,你们快给我收拾他!”
王忠先是一愣,接着赶紧往墙这边冲,几个婆子也吓得颤颤巍巍跑出来了,袖子还挽着,手上沾了点烙饼的白面。可当他们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大呼小叫地赶过去时,只看到乔乔哥在一瘸一拐地牵着阿貂的手走。
“没,我自己乱跑跌了一跤。”他埋着头说。阿貂则是一脸无辜纯良,他正弯腰拍着乔乔哥膝盖上的泥,嘴里怨着自己没牵好顽皮的兄弟。
奶娘不轻不重地嗔怪了几句,言语里暗暗骂着乔乔哥调皮、不爱干净,是个没修养的小猴儿,让人家阿貂看了笑话。阿貂却极有风度地赔着不是,一口一个“兄弟”叫得亲昵真挚,谁能料到他就是罪魁祸首?
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叫我心疼,但更多的是难过——哥,你白长那么大的个子,你怎么不揍他啊?你扯他头发、揪他鼻子、踹他胯啊!
我气得嚷嚷:“哥,哥!你过来,你把我抱你屋去,我有话跟你讲!”
他一把门闩上,我就发脾气了:“你什么意思?让着他干嘛,一个下贱胚子倒蹬鼻子上脸踩到正牌少爷的脑袋上来了——我呸!”
像是刚才的遭遇把我哥伤得不会言语了,他傻傻地挨着我坐床上,并不跟着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哀怨地问我: “尼,饱餍甘脂是什么意思?”
我一愣。我?我知道个屁!
“哥……我寻思着像骂人的话呢。”
“我也觉得是在骂我,”他说着,声音哽咽了,眼泪一下子顺着圆脸颊滚了下来,“可他干嘛刚见面就骂我呢……我们以后不就是一家人了吗,怎的第一天就闹不和气?我哪里得罪了他?难不成是我不好,我……”
乔乔哥没说完,他撇了撇嘴,扭过头把脸埋在我肩膀上抽泣了起来,哭得肩膀后背都跟着一耸一耸的。我难受得肝都疼了。
“哥,我没办法走路,也不会打架,我保护不了你,你要自己保护自己啊,”我拍着他的颈窝说,”爹认那阿貂做干儿子只是念过往情分,不意味着你就要任凭他在你头上屙屎。”
“哥,你别哭了,你看着我,”我捧着他泪水涟涟的脸说,”我还是你弟不?”
他点点头。
“那我说的话还中用不?”
“中用。”
“乔乔哥,那你就给我记好了:以后他欺负你,你就也给他揍回去。”
“可是,打人是不对的,”他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回答,”总不能因为阿貂不学好、不讲道理,我就以同样的方式还回去吧?”
这番话把我急得血都全涌上了脑门儿。乔乔哥的软弱、他骨子里那股近乎愚蠢的善良天真、爹从小灌输给他的迂腐思想……全都使我无能狂怒,我双眼翻白,两手一松,骨碌碌地滚下了床。
完了呀,全完了。乔乔哥,好日子到头了!从今儿起,表面让梨推枣、实则兄弟阋墙的痛苦生活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