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向,1881-1888年留白的七年,时间线与现实历史平齐。
一
直到临终前,邦妮·王尔德仍然记得起乔斯达家的两位少爷,尤其是那位金发的俊俏男孩儿——她叫不出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教堂穹顶上的天使那样甜美圣洁,随时随地便能浮现在墙壁上——她虚弱得仿佛一支会随时熄灭的白蜡烛,颤颤巍巍地握住了神父的手,有气无力地喘息着,拼命地想要将最后一句话挤出喉咙:“主啊,原谅我……”
“邦妮·王尔德,愿你在主的怀中安息!”
然而这位虔诚的修女并没有如愿阖眼,她忽然伸直了脖子,鼓胀的眼球快从松弛的眼眶里掉出来,惶恐地瞪着天花板上,“是、是你——”
神父疑惑地抬起头,只看见黄铜灯架悬在头顶,孤零零地缠着一只灯泡,除了挂着蛛丝的电线,什么都没有,他低下头,愕然发现邦妮·王尔德已经咽了气。
一八八一年初秋。
“那么,这些男孩儿就由你负责将他们带去宿舍了,王尔德小姐。”蓄着络腮胡的罗兰·麦克林背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走廊上戴着草帽、怀抱书本的男孩们,扫了一眼他们神色拘谨的脸庞,尖刻地说,“容我提醒,你们就算在睡眠当中也应当保持绅士的做派,倘若我知道你们有谁敢在这里胡作非为——”
“请您放心,麦克林先生,我们绝不会做出有违自己身份的事。”队尾的少年莞尔一笑,从容地向他略略躬了躬腰。
然而麦克林并没有买账,他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阴阳怪气地说:“好极了,布兰度先生,但愿你的承诺凑效。”说罢,他步伐轻捷地转身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好了,先生们,”邦妮·王尔德是第一回招待这些新入学的男孩儿,不免有些紧张,她咽了口吐沫,飞快地说,“所有的新生住在四楼的西翼,每两个人一个房间,盥洗室和休息室每层楼都是公共的。至于早餐,和晚餐一样,你们所有人都要去大厅一起用餐。还有些规矩你们得遵守:宵禁从十点半开始,不准私自点灯,更不准外出、交谈、夜不归宿,早上七点之前,你们就必须得洗漱完毕。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们可以向四楼的舍监安德鲁先生报告,但是必须得提前,不允许临时请假——”
“嘿,嘿,尊敬的小姐,”又是那个队尾的漂亮男孩,这回他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您可以稍微慢点儿说,时间来得及。”
“噢,布兰度先生,感谢提醒。”王尔德庆幸自己的记性不算太差,“不过需要强调的事情还有很多——”
“但是这上面都已经写清楚了。”
“布兰度,赶紧把嘴闭上,据我所知,绅士不会轻易打断女士的发言,”队伍里最高挑的男孩儿轻蔑地扫了一眼布兰度,“不过我忘了,你可不是什么绅士,不过是攀着乔斯达的衣襟爬进来的平民——”
“道格拉斯·哈里斯,我不准你那么说!迪奥是我的兄弟,”另一个男孩立刻站住了脚,怒不可遏地反驳道,“我父亲合法收养了他!”
“收养,多么时髦的理由!你爸爸也许是个高尚的好人,但是这可改变不了布兰度的出身,他身上根本没有流着贵族的血液,不是吗?布兰度,啧,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从意大利跑出来的贱农。”哈里斯哂笑一声,耸了耸肩,灿烂的笑意登时变得恶毒,“还是说你爸爸又在哪儿得了个私生子,才换了这么个说法?”
“你这混帐,竟然还敢侮辱我父亲——!”
眼看着局面即将陷入混乱,王尔德倒吸一口气,准备拔高嗓门喝止他们,上帝保佑,她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开始发脾气的。然而赶在她开口之前,布兰度却冷冰冰地打断了他义愤填膺的兄弟,“好了,乔纳森,住手吧!我可不想因为你第一天就被送去关禁闭。”王尔德诧异地看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孔扭向方才出言不逊的哈里斯,淡淡一笑,说:“哈里斯,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无法像你一样顶着落魄贵族的姓氏,却得靠着变卖祖产来凑学费。如果你有时间来嘲讽我,不如想想怎么把你脚上那双旧皮鞋换掉。”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话奔向了哈里斯的脚,只有布兰度轻哼一声,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
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王尔德暗暗叹了口气,将余下的男孩子领回了各自的宿舍,悄悄将迪奥·布兰度和乔纳森·乔斯达安排在了一间,毕竟他们可是兄弟,她可不想因为有哪个傲慢的男孩又再次挑起莫名的纷争。
第二天早上,所有男孩都准时出现在了楼梯下,白衬衫和马甲外罩黑外袍,头戴蓝缎带礼帽,安德鲁清点了一下人数,皱起眉问道:“是不是少了个人?”
“道格拉斯·哈里斯起不了床,他腹痛得厉害。”一个褐发男孩举起了手,“我是他的室友,威廉·帕特摩尔。”
“好的,帕特摩尔先生,你是否知道他可能昨晚在宵禁之后偷吃了东西?”
“没有,”帕特摩尔回想了片刻,老实地回答道,“我记得他只是喝了点儿水,剩下的时间都在喋喋不休地辱骂布兰度和乔斯达。”
人群中爆发出哄笑,然而布兰度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满面狐疑的安德鲁,镇定地问道:“先生,难道接下来要我和乔斯达互证,彼此没有离开过房间一步吗?”
“水和茶具都是由厨房负责的,我认为这件事和学生没关系,”王尔德上前小声解释道,“而且那些东西是后来才分发的,他们不可能知道哪些东西会送到哈里斯的房间。”她转身看了一眼窃窃私语的男孩,高声说:“先生们,你们先去用餐,导师麦克林先生会在大门那里等着你们。”
“等等,迪奥。”等到他们走远,乔纳森才抓住了迪奥的袖口,“我说,你该不会——”
迪奥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冷嘲热讽地说:“拜你所赐,开学第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你父亲收养的贫民窟之子。”他瞥了一眼队尾正在议论的学生,咧开嘴笑了笑,“但是我很乐意告诉你,哈斯里可不是因为吃了什么东西才腹痛的。”
乔纳森愣了几秒,忽然回过神来,“是盥洗室!你在他的漱口杯里——”
“我可没那么暗示你,别想太多,”迪奥轻蔑地吹了口气,打断了乔纳森,“也许是他太穷了,连盒像样的牙粉也买不起。”
“第一年,你们所要学习的课程主要是拉丁文、历史、文学、地理、天文和数学。”麦克林站在讲台上,慢悠悠地说,“我相信你们来到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过,我要提醒你们,可别想着蒙混过关,每一位老师都远比你们所想的要学识渊博,当然也更要严格——乔纳森·乔斯达先生,我想您应该都听清楚我在讲什么了!”
正在低头出神的乔纳森猛地坐直身子,声音洪亮地回答:“是的,先生!”
“不用那么大声音,你不需要让三岛的人都听见。”麦克林冷冷地瞥了一眼,随即又严厉地扫视着课堂里的所有人,“好了,拿出你们的课本,布鲁克教授就快来了。”
教室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病恹恹的身影,正是缺席了早餐的道格拉斯·哈里斯。
“希望你没事。”麦克林拿起礼帽,不悦地看着面色蜡黄的哈里斯拖着步子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又对面面相觑的学生说道,“这里不是你们的庄园,没有成群的仆人排队伺候,一个绅士应当在任何情况下照顾好自己。”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恨不得把头埋进课本里,唯独乔纳森悄悄地回了头,却惊讶地发现迪奥居然主动给坐到了哈里斯身旁。
“你一来就碰上这样的事,我很遗憾,”迪奥拿出笔记本,“不过看你这么不舒服,我很乐意替你写这节课的笔记。”
哈里斯警惕地看着他,目光惶恐,险些将墨水瓶打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你觉得我的出身不配给你写笔记吗?”迪奥眯起眼,他凑近哈里斯,压低声音说,“但我觉得,你拒绝我可不是个好主意。毕竟,你不想自己完不成学业吧?”
“你这卑劣的混帐——”哈里斯倏地站起来,抓起课本挡在自己面前,“就是你——”
“道格拉斯·哈里斯先生!”刚走进教室的拉丁文教授举起了教鞭,然而他只是用它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我刚听说麦克林先生说你身体抱恙,但我看你已经恢复到可以在课上大声吵闹了。”
哈里斯争辩道:“先生,布兰度他威胁我!”
布鲁克教授透过镜片仔细看了看迪奥,淡灰色的眼珠转了转,用教鞭指了指旁边的学生,“你听见他们刚才说什么了?”
“是,先生,布兰度说他愿意为哈里斯记笔记,但是哈里斯拒绝了他。”
“看来这件事很明白了,”布鲁克教授用教鞭狠狠敲了敲讲台,清了清喉咙,“但是我可没有时间浪费,请把你们的课本打开。听好了,到这门课结束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必须提交十页拉丁语论文,这是我的基本要求。”
乔纳森摊开课本,然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场面他太过熟悉了,方才哈里斯有口难辨的困窘,简直像从自己的记忆里打捞出来的那样,令他浑身发抖,冷汗涔涔。这是迪奥最擅长的把戏,加害者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肆无忌惮地利用旁人的同情为自己铺路,就像从前他在父亲面前那样——
“乔斯达先生,请你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布鲁克不知何时走到了乔纳森身旁,用教鞭戳了戳他的肩膀,看着他慌乱在书本上寻找句子,不满地哼了一声,“站起来!”他环视着教室,“那么,有谁知道?”
果然,又是迪奥。
“Alea iacta est,这句话的意思是‘骰子已被掷下’。”迪奥从容地回答道,“它来自恺撒,这是他向庞培和元老院宣战、带兵度过卢比孔河所说的话。”
“好极了,布兰度先生。”布鲁克顺便瞟了一眼哈里斯,有意无意地讥讽道,“我认为您不该拒绝他的笔记。”说罢,他又转向了乔纳森,用教鞭在课本上随便指了一句,“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
“Audaces fortuna iuvat,命运偏爱有勇气之人。”乔纳瑟头也不抬地小声回答道,“语出维吉尔,这句话有很多个版本,奥维德也说过类似的话。”
布鲁克没想到他竟然能回答出来,只能扶了扶眼镜,“既然你知道,那就请你铭记先贤的忠告,乔斯达先生。”
命运是否偏爱有勇气的人,这句话乔纳森暂时还没有肯定的答案,繁忙的课业让他无力去思考这些琐碎繁杂的问题。他受父亲的耳熏目染,对博物学颇有兴趣,因此历史、拉丁文和地理对他来说不在话下,可文学太过乏味,数学则太过刻板,更要命的是,学校会把考试的成绩单寄回去。老实说,他的成绩不算太难看,可若是与迪奥比,那自然是相形见绌。他不想在圣诞节假期回家的时候再挨训斥了:
“JoJo,你应该看看迪奥!”
又是迪奥。
可是谁有不会看向迪奥呢?他英俊、风趣,谈吐不凡,处事圆滑,无论做什么都无可挑剔,就连最苛刻的麦克林导师也对他青睐有加——迪奥是唯一一个可以去他办公室喝茶聊天的学生,他甚至破格提出要迪奥当级长。
那可真是糟透了。乔纳森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怎么可以嫉妒迪奥?自己应当为他骄傲才是。
“乔斯达先生,”王尔德敲了敲门,指指墙角的落地钟,“您应该回寝室去了。”
“还有半页,王尔德小姐,请您通融一下——”
“我恐怕没办法答应您的请求,”王尔德干脆地拒绝了他,走上前来,替他合上了书本,“这是学院的规定,我不能给您一个人破例。”
乔纳森的央求自然无济于事,王尔德小姐往日虽然待人温和亲切,在原则问题上却格外刻板,不留半分情面。
“可是——”
“如果我是您,我就不会拒绝乔纳森先生的请求。”角落里突然传出的声响令正在僵持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们转过身去,只见迪奥双手插着兜,悠悠地从书架后走出来,腋下夹着两大卷地图,“麦克林先生这两天不在学校,而安德鲁先生只会在后半夜巡查。”
王尔德皱了皱眉,严厉地说:“布兰顿先生,校规存在的意义在于——”
“在于它应当被无条件地遵从。”迪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但是规矩是人制定的,是人执行的,同样,是否违反了规定,也是由人裁决的。”
“我很高兴您的修辞学已经掌握得如此出色,但这里并不是给您发挥辩论才能的地方。”王尔德皱了皱眉,看了看钟表,催促道,“还有五分钟,先生们,如果你们不想被罚禁闭的话。”
乔纳森犹豫了片刻,收起了书本和钢笔,“很抱歉,我们这就走。”
“不,”迪奥放下地图,“我们不走。在规定时间内使用图书室是我们的权利。”
那傲慢又固执的口吻叫王尔德不禁感到恼火,她皱起眉头,板起脸说:“但是你们超时了,这违反了校纪!”
“谁说我们超时了?”迪奥走到乔纳森身边,冲她幽幽一笑,“这里只有三个人,我和乔纳森,还有你,王尔德小姐。”
如果他们咬定自己没有违规,那么即便明天去督学那里争论,二对一,人们一定更容易相信他们两个,何况其中之一还是迪奥·布兰度,全院最优秀的学生之一,绝对不可能忤逆老师。乔纳森诧异地瞪着迪奥,他竟然敢这样镇定地算计王尔德小姐,甚至还要让自己不知不觉地成为同谋!
“别看着我,”迪奥忽然转过来,几乎要撞到他的鼻尖,压低声音道,“你又要秉持你绅士的品格了,是不是?可如果你的论文写不完……”他故意顿了几秒,才又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JoJo。”
可恶的迪奥,永远能够一击致命,牢牢地捏住他人的弱点。
但是他算错了一点,自己并非软弱之辈,绝不会轻易地向他妥协。乔纳森退开两步,收起书本,拽住了迪奥的胳膊,向王尔德鞠了一躬,“很抱歉刚才冒犯了您,我们这就回去,请您原谅。”说罢,不容迪奥辩解,就将他推回了房间。
“懦夫,无用!你等着天文学不及格吧——”
“欺负女士绝非绅士所为,践踏规则更是令人不齿。”乔纳森摔上房门,怒不可遏地说,“你甚至还要让我跟你一起——”
“同流合污?”迪奥挑衅地接过了他的话,“终于露出你的真面孔来了,尊贵的少爷!我这样劣等的出身,怎配与你一起念书呢?”
乔纳森倒吸了一口气,这是迪奥惯用来激怒他的话,只是如今他再不会轻易上当了。他沉默地看了迪奥片刻,等对面冷静下来,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一个人的命运与他的出身无关,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迪奥,学院里其他人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何况他们现在并没有——”
“只要我的姓氏还是布兰度,这一切就不会有任何改变。”然而迪奥并没有被他真诚的劝慰打动,他扔下地图,脱掉了外套,冷冰冰地解开马甲的纽扣,“但是你说的没错,一个人的命运由他自己掌握。”
迪奥及时地吞掉了滑倒舌尖的野心宣言,现在还不是将这一切暴露的时候。
乔纳森怔怔地看着他拿起水杯走向盥洗室,那道越发高挑结实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角,宛如走入另一个世界,毫不客气地将自己锁在了外面。
初冬时节,寒风凛冽,残存的枯黄秋叶在几场寒雨之后消退殆尽,终日不见阳光的铅灰天空衬得校园更为素净清幽。学生们都换上了羊绒背心和厚呢外套,甚至裹上了围巾和绒帽,唯独迪奥仍旧一身薄西装,仿佛根本不怕冷似的,衬得他在一群臃肿的家伙面前更加身形提拔。
“你不能穿这么少,”乔纳森跟在他身后唠叨着,跨过板凳,坐在了他的身旁“不然你会感冒的。”
“如果我会感冒,我早就已经病了,”迪奥无所谓地举杯喝了口热茶,懒得多看他一眼,“管好你自己,JoJo,别再咳嗽了。”
话音未落,乔纳森又猛烈地咳嗽起来,迪奥拿过他面前的碟子,起身倒了些橄榄油,又舀了两勺醋。
“喝下去。”
乔纳森抽了抽鼻子,低头瞧了一眼,嫌弃地皱起了眉,“这是什么东西?”
迪奥不耐烦地瞪着眼,几乎要把盘子推到他脸上,“赶紧喝,省得你晚上吵得我睡不着觉。”
见乔纳森仍旧犹豫,迪奥索性拽过他的衣襟,捏着他的鼻子,强行灌了下去。那股又酸又腻的东西流下喉咙,好像糊了一层石油,乔纳森难堪地咽了口气,没想到嗓子里那奇怪的痒竟然消失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竟然这么有效!”
“偏方,没见过世面的大少爷。”迪奥冷笑一声,用餐巾仔细地攥了攥手指,扬长而去。
从前穷到买不起糖浆的时候,他就是用这玩意儿叫老不死的混帐止咳的,可是肺痨太严重了,所以他索性下毒替那家伙了结残生。迪奥站在塔楼的窗前,俯瞰着被雪花覆盖的庭院和台阶,刺骨的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将方才饱食过后的慵懒一扫而净。
马上就要到圣诞假期了,老实说,他根本不想回去,这意味着他又要回到庄园,忍受着乔斯达父子那道貌岸然的关怀,与他们扮演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可是天底下还有能谁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支付得起五百磅的学费呢?
“布兰度先生,我想您现在应该回公共休息室去,那里有壁炉,比这儿可暖和多了。”
迪奥回过头,不出意外又看见了王尔德,这个多事、古板又冥顽不灵的女人,永远要跳出来挡路。他叹了口气,无辜地说:“可是那儿太吵了,王尔德小姐,我头痛。”
“如果您不舒服,可以早些上床躺着。”王尔德抱起了胳膊,“我可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在假期前病倒,毕竟带病回家会——”
“会影响学校的声誉。”迪奥挥了挥手,“没错,学校必须得靠那些少爷们的父亲掏钱才能运转,要是把他们的千金之躯折腾坏了,你们的麻烦可就大了。”他讥讽地看着王尔德,“但是您放心,我没有什么可撑腰的家族,您不必过虑。”
王尔德奇怪地盯着他,不满地说:“布兰度先生,我想您误会我了。叫您回去是出于健康考虑,并不需要那些长篇大论。何况,我向来对你们每一位都一视同仁。”
“是吗?”迪奥慢悠悠地走下台阶,“那么请问,王尔德小姐,您为什么要特别把我和乔斯达放在一个房间呢?”
“因为你们是兄弟,可以相互照顾。”
“那沃森家的双胞胎为什么要被分开?”迪奥哂笑一声,“因为你担心有人因为我的出身而欺负我,但是乔纳森——我名义上的哥哥——他却不会在乎,对不对?真可惜,你的好心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一种侮辱!”
王尔德困惑又惶然地看着他,“我不明白,布兰度先生。”
“你当然明白。因为我并非亲生,只是个养子。”迪奥绕着她踱步,上下审视着她,“你比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了,王尔德小姐,这地方惯来唯血统和出身论高下。就算他们蠢得像头猪,连一句拉丁文都读不利索,却能因为他所继承的姓氏永远骑在我的头上——这难道不荒谬吗?”
王尔德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面对迪奥咄咄逼人的气势,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这……我承认,这的确有一些不妥,但是我相信贵族的教养能够确保他们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笨拙。”
“是吗?就像道帕特摩尔,他们家在南非靠黄金赚得盆满钵满,可他在地图上甚至找不到开普敦!还有道哈里斯,一个没出息的地主,只能靠和暴发户攀结姻亲来维护他岌岌可危的地位,竟然还有脸来嘲笑我?”迪奥挥了挥手,“甚至是我的义兄,乔纳森·乔瑟夫,无知无趣的小少爷,他哪里比得上我,还要摆出一副施舍救济的伪善面孔。恶心至极,这些人总有一天要乖乖地匍匐在我的脚下!”
王尔德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迪奥——纵然她早已知道迪奥本性绝非平日所见那般温文尔雅,却也绝料不到他竟然这般凶狠——只见迪奥猛地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又像变了脸似地,露出了往日那样动人的笑容。
“王尔德小姐,我看您似乎有些不太舒服,需要我陪护您去医务室吗?”
他不容分说,轻轻扶起了王尔德的胳膊,像是绅士那样搀扶着她朝楼梯走去。
“布兰度先生,请您放开我!”
“噢,为什么呢?”迪奥忽然在楼梯口站住,抓着王尔德的手肘,却让她的半个身子悬在了陡峭的旋梯之外,阴森地笑了起来,“您不担心自己失足掉下去吗?”
王尔德猛地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地惊叫一声。“布兰度,你、你——”
迪奥故意松了松手才将她一把拽了回来,看着她抚着胸口,面无血色地瘫在原地。
方才那一声叫喊很快引来了巡视的级长,然而迪奥面不改色地继续搀住了王尔德的胳膊,彬彬有礼地前来的学生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是一年级的迪奥·布兰度,王尔德小姐刚才险些跌下去,我看她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您愿意陪我一起送她去医务室吗?”
“布兰度,”王尔德在病床躺下的时候仍然不肯放开手,她看起来似乎的确受到了格外大的刺激,双唇颤抖,泪水涟涟,“你听好,上帝会保佑我、我们每一个人……”
前来检查的医生拉起了帘子,将两名学生请了出去,因而没有人听见她最后的喃喃自语:“但祂万万不会……不会保佑你!”
“真遗憾,我们再也见不到王尔德小姐了。”乔纳森拎着行李,和其他人一起朝校门口走去,积雪被扫起堆在两旁,只露出一条光秃秃的石板道,台阶下的小广场上早已排满了前来迎接他们回家的马车。
哈里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笑嘻嘻地说:“别这么说,她去了圣山教堂做了修女,总比天天对付我们强!”
迪奥·布兰度并没有与他们同行,他手里拿着烫金戳记的奖状,正毕恭毕敬地跟在麦克林身旁。
“我会跟督学说的,下学期就让你担任级长,虽然目前还没有这个先例,但我相信他肯定会乐意的。”麦克林满意地捻着胡须,难得一见地露出了喜悦的神情,“真没想到,我竟然能碰上你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布兰度先生,祝你圣诞快乐。”
“您过奖了,这多亏您悉心的教导。”迪奥后退一步,恭敬地脱帽致谢,“祝您圣诞愉快!”
目送麦克林上了马车,迪奥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到乔纳森身旁,和他一起上了马车。
“王尔德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迪奥刚刚关上车门,乔纳森便开口问道。他摘下围巾和手套,目不转睛地盯着迪奥的脸。
“怎么,你非要再问一遍吗?”迪奥不耐烦地松了松领口,“她差点跌下楼梯,被我和另一个级长发现了。”
“那条楼梯是很陡峭,但是王尔德小姐绝不可能一不小心踩空,”乔纳森握紧了拳头,“一定还有别的缘故,迪奥,你最好不要对我撒谎。”
没想到迪奥反而笑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外套,“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他双手枕在脑后,“看来我不得不说实话了,JoJo。”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悠悠地说,“她威胁要我退学,所以我们在楼梯上争论了起来,她情绪太过激动,因此差点儿摔下去。”
“什么?”乔纳森大吃一惊,“这不可能!”
“她发现了我的生父身份,达利欧·布兰度,是个曾经数度入狱的下三滥,”迪奥坦然地看着乔纳森,控诉那个人渣甚至不需要撒谎,“就连他曾经虐待我,将我的母亲活活折磨至死的事也暴露了——因此王尔德小姐认为,我这种人不配留在学校里。”
乔纳森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可……可王尔德小姐并不是这种人。”
“对于你,流着贵族血液的乔斯达少爷,她当然有另一副面孔。”迪奥耸耸肩,“可是对于我,那就不同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会和你分在一间寝室,而一母同胞的沃森却要被分开?”
“那不是随机分配的吗,我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当然不是巧合!哈里斯第一天就向所有人揭露了我的底牌,如果不跟你在一间寝室,还有谁愿意跟我同住呢?”迪奥看着乔纳森吃惊的面孔,“所以我才会去求她这么安排,”他大言不惭地编造着谎话,看着乔纳瑟方才的疑虑渐渐化成愧疚,“我不得不向她说明了我的身世,但没想到就此成为了她的眼中钉。”
乔纳森愣了愣,慢慢地说:“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
“怎么会?”迪奥笑了笑,他伸手摁住了乔纳森的膝头,“我们可是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就是我的,我们要共同承担命运。”
车窗飞舞的雪花越来越密集,不出片刻,道路两旁已是白茫茫一片。乔纳森怀抱着手炉,裹着毯子,在颠簸的车厢地昏昏欲睡,对面的迪奥仍在低头看书,那是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真不愧是迪奥,乔纳森模模糊糊地想,他现在就能如此自如地阅读拉丁文书籍了,并不知道迪奥此刻正凝神地思索着面前的句子:
“被人畏惧比受人爱戴更安全。……一般来说,人都善于忘恩负义、反复无常、装摸做样、虚情假意,避险则唯恐不及,逐利却不甘人后。人们冒犯一个自己爱戴的人要比冒犯一个自己畏惧的人较少顾虑,因为爱戴维系于恩义,而由于人性之恶,人们随时都会为了自身利益而忘恩负义;但是畏惧之心,却会由于害怕必定降临的惩罚而持之有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