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89年,4月。伦敦东区,圣凯瑟琳码头。
几艘大货轮抵达港口不久,码头地面上人头攒动,搬卸下远渡重洋来的货物。货物里是咖啡、香料与糖块,芬芳甘美的味道到了飘扬着粉尘与臭汗的空气中,也显得污浊了。工人们被重物压弯着腰背,却都在经过那两个人时不由地抬头打量几下。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即使他们前后错身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可明眼人很容易看得出,他们就是一对正生着闷气的、般配的夫妻。
女人个儿高且丰腴,穿着米黄色条纹的亚麻裙,系着一顶白色缎面的帽子,简单的打扮让她有些稚气。她看着忙碌的人群,若发现有人在看着她,还会报以礼貌的微笑。男人是他们的雇主,这家贸易公司的老板,迪奥·布兰度先生,一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小伙子,对待工人与下属有些苛刻,只要有他在,就没人敢偷懒。今天他明显地心情不佳,他对待望向他们的视线,是格外鄙夷的瞪眼。
“可以走了吗,乔乔?”迪奥转过身,没给这问句一点回答的时间,就走了出去,嘲笑地说道:“你看仔细点,这船上说不定藏了牙买加的女孩子,非洲的黑奴。”
乔安娜被他的话噎住,吞下了质询,跟在他身后。附近有一段路不得不翻修了,所以马车停留在外面宽阔的大道旁,要到那去得经过两三条狭窄拥挤的巷子。乔安娜提起裙摆,避开地上泥泞的水坑,却不小心被翘起的砖头绊了一下。迪奥回头看了看,又继续向前走。是她自己要来,就该吃点苦头,他这样想着。等到走出了巷子,他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后面的脚步声。
“乔乔?”混乱的巷子里有流浪汉窝在地上,骂骂咧咧的行人在穿梭,没有乔乔。
乔安娜走在后面,经过拐角时被一个突然走出来的男人拦住,男人对她说:“乔斯达小姐,请跟我来,我要跟您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男人三十岁上下,衣衫褴褛,佝偻的身躯一瘸一拐地朝另一条巷子走去。乔安娜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一边问道:“先生,您把我叫住是有什么事吗?”
男人张大浑浊的眼珠,四处望了望,刚想说话就不住地咳嗽起来,乔安娜拿出一方手帕,递给了他。男人摆摆手表示拒绝,说:“您是个好姑娘。”他停顿了一会儿,“也是个不幸的姑娘”。
乔安娜像是做了坏事被点破一样,惊讶了一下,低声反驳说:“不。”
“我活不了多久了,想要在临死前忏悔我的罪过,我不请求您的宽恕,甚至您听完会更加憎恨我。”他低下头,继续说:“在三年前,我在您父亲乔斯达爵士的公司工作,在乔斯达爵士来公司的时候,我就充当他的秘书。那时候我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有干劲又头脑灵光。那时候轻蔑上帝,想要出人头地,觉得能赚钱怎样都好。”
他吸了一口气,重重地说:“我参与了乔斯达爵士的谋杀!”
“什么?”乔安娜吓得后退了一步。
男人哆哆嗦嗦地抖着嘴唇:“三年前,迪奥·布兰度找上了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往乔斯达爵士每日的茶里下药。他说这药不会致命,只会慢慢地让人身体变差。他说他已经与乔斯达家的小姐订下终身,他会在乔斯达先生生病期间获得他所有的信任与期望,他继承乔斯达的家业之后会提拔我到很高的位置。我就心动了,照他说的办。接下来的事情,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乔安娜把手帕揪紧,静静地等他说完。
“过了七八个月,乔斯达先生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卧病在家再也没有来过公司。而我莫名地被开除了,又过了半年,乔斯达先生去世了。”
乔安娜上前一步,嘶哑着开口:“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是的,一开始是他把药交给我,后来我还替他去买过药。那是一个东洋人在食尸鬼街开的药店,是第67号。听到乔斯达先生去世之后,我越想越不安,曾去找过迪奥·布兰度,他敷衍着把我打发走。后来的一天,我在一个码头搬货,好几个街上流浪的孩子从我身边跑过,把我撞下了水。我不敢断定这事与迪奥有关,但他知道我不会游泳。我侥幸逃脱一命,但我的肺泡坏了,左腿也瘸了。我那以后就一直躲着他,也不敢去警局告发他,我知道他的手段可高明。今天看见你,我内心愧疚到要死去,即使真相会让您痛苦,我也一定要说出来!”
耳朵在轰鸣着,她已不知道是怎么听完的,怎么离开的。乔安娜没有回去找迪奥,跟随人群走动着。她愤怒且伤心,更为自己没办法不相信这件事而感到无可奈何。然后她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问路人:“您好,请告诉我,食尸鬼街在哪?”
东洋人的药店氤氲在一阵奇异又危险的香味之中,昏暗狭小的空间里燃烧着快要融化成一堆的红色蜡烛,照亮墙壁上贴着的古怪图画。店主从柜台后面探出头,疑惑道:“女人?”他本以为这个女人是走错了,找不回家的丈夫该去对门的鸦片馆或是隔壁私娼开的酒馆,可看她的神情绝对是抱有目的而来。“年轻的太太,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他拨弄了一下圆盘里的骰子。
乔安娜说:“当然是买药。”
“治痛经的药、治头疼的药、治哮喘的药,或是,让丈夫回心转意的药,您要哪种?”
“不是拯救的药,我要找堕落的药。”
店主挑了挑眉,爬上梯子,从顶层的格子上取出一个木盒,里面有五个玻璃瓶。他说:“您要哪种?”
乔安娜一眼就看到了那只装白色粉末的小瓶,但是她先拿起一个装着黑色药水的小瓶,问:“这是做什么的?”
“能致人聋、哑、瞎。”
她又拿起一瓶褐色的糖浆一样的药水,问:“这个呢?”
“避孕或是流产。”
接着她拿起白色的粉末,问:“这个。”
“让人慢慢地、正常地病逝。身体浮肿、治不好的咳嗽、血管破裂、器官疼痛。”
乔安娜放下了它。店主问:“您不敢买吗?”
“我只要这个。”她拿起了第二瓶。
店主看了看圆盘里的骰子,点点头说:“对,没错。”
晦暗的雾气渐渐充盈了整条街道,乌云遮掩的天空偶尔翻出一道刺眼的闪电,像皮肉下白生生的骨头。乔安娜想尽快地在天黑下之前走出这片街区,可走了好久还没有见到一辆马车。她快步地走着,吁吁地喘气,她有些不安,因为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人在一直跟着。她停下了步子,扭头往后看,一个蓬松长发,脸上有一道骇人疤痕的男人不疾不徐地走向她。
“女士,我没有恶意。”他边走边说:“只是现在的景况,可最好不要在这片地方多转悠,不如早点回家去,生命比钞票重要。”
乔安娜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问他:“您为什么要跟着我?”
那人已走到她面前,看见她的样貌后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抱歉,我只是……您就当我多管闲事吧,一个女人在夜里走动过于危险,去年的那个杀人魔头可还没有落网。”
“谢谢。”乔安娜淡淡地说了声。
“我叫史比特·瓦根。恕我直言,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若是不介意告诉我,我说不定能忙你点什么。”
乔安娜苦笑了一下,还没有说什么,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怒吼。
“乔乔!”迪奥横穿过人潮从街对面跑来,用力把她拉到身旁。乔安娜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想要挣开,迪奥恶狠狠说:“你在这乱跑,是已经设想好了葬礼吗?我可不一定会给你收尸。”
“我迷路了。”乔安娜的声音很小,但是有掩饰不了的酸涩。
迪奥又看向史比特·瓦根,呵斥道:“你这个混球干了什么!”
史比特·瓦根迎上迪奥的目光,说:“我在问这位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向乔安娜重复了一遍:“您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尽管开口。”
乔安娜摇了摇头,对史比特·瓦根说:“谢谢您,先生,我的丈夫已经来找我了。”她挽住迪奥的手臂,“我们走吧”。
史比特·瓦根望着远去的二人,嘀咕道:“看来过得不幸福不是穷人的特权。”
二
家仆们都说,迪奥先生与乔乔夫人的婚姻不幸,是因为他们在结婚前夕见过面。这座大宅子的主人之前姓乔斯达,现在换成了布兰度。同样的,家仆也换过好几次,所以这个说法也是家仆间前辈告诉后辈的口耳相传。
而最开始的仆人们,关于他们婚姻不幸原因的推论并不像现在这样简单。
“乔乔小姐昨天晚上到迪奥少爷的房间去了。”
“老天!他们两个应该不是这样不守规矩的人,而且婚前相见可不吉利。”
“不是幽会。乔乔小姐拿着一封信,皱紧眉头,快要哭了出来。”
“什么信?”
“不知道。”
“他们吵架了是吧,我好像在楼下听见了东西落地的声音。”
“应该是。”
“迪奥少爷总爱欺负她,他的一切都很完美,就是这点真幼稚。”
“你是说他心性像小男孩,会欺负喜欢的女孩?”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老主人去世前,迪奥少爷请求他把女儿嫁给自己,乔乔小姐答应了不是吗。“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是互相喜欢的。”
“他们为什么要吵架?明天就要结婚了。”
“没事,他们又和好了。今天早上我给他们跑了三趟腿,就是为了送信纸和糖果。”
“哈哈哈哈。”
……
“迪奥先生又要朝乔乔夫人发火,我被赶了出来。”
“我来之前就听过他们的一点故事,养子娶了自己的义妹。我一开始觉得是浪漫的爱情故事,来了才知道现实跟浪漫故事不是一回事。”
“新来的,你还不知道,他们一周能吵翻三次。”
“我的小姐,我看着她长大,迪奥少爷很好,可是我现在可怜她的不幸。”
“太太,你现在哭哭啼啼地说不好,我可记得你之前说他们互相喜欢。”
“我们应该早知道的,结婚前见面没有好事,会把家庭变坏。”
“不,我们应该早知道的是,他们结婚前都吵架,结婚后怎么可能合得来。”
“他们不合适。”
迪奥今天磨磨蹭蹭,站在镜子前弄他的袖口。女仆已经给床上的乔安娜摆好了早餐,乔安娜对她笑着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乔安娜拿出床头柜里的一个小瓶糖浆,用茶匙取了点放进茶中。
迪奥还没走,乔安娜知道他在镜子里看着她。她喝起了茶,急促地喝了很大口,所以喝到快一半才发现味道不对。甜味的伪装散尽之后是一阵让人想吐的苦。她举起瓶子在光线下细看,色泽更浅,确实不是糖浆。迪奥走到床边张开了手心,给她展示了手里的另一瓶,瓶底是曼陀罗花纹样。
他的声音是冰冷的:“别看了,瓶子里的东西我换过,真的在这里。今天你喝的不是药,只是糖。”
乔安娜看着迪奥,心想,你终于发现了,五天了才注意到,我都快不耐烦了。迪奥继续说:“那天你说你是迷路了,但其实你去的是食尸鬼街67号,一家东洋人开的药店。”乔乔最近每天早上,都会放一点这个小瓶子里的东西到茶中。一开始他没在意,后来突然想到在那个药店听过的介绍。他翻找出这个小瓶,果然在瓶底有曼陀罗花纹样——那家店的标志。迪奥记得这种包装、味道、形态像糖浆一样的药水是避孕的。
“这些天我碰你,你也是不情不愿。”迪奥掐住她的下巴,声音居然有些颤抖:“你是在外面有了情人还是太讨厌我?”他加重了力道,“你凭什么?”
乔安娜用力把他推开,走下床去,陈述一个她不得不相信的事:“你杀了我的父亲,他把你抚养长大,供你上大学,而你却杀了他。”
“你为什么又在说这个?我解释过!你为什么不相信偏僻要把我当做阴谋家!”
“因为父亲与你父亲患的是同一种病,所以你悉心每日照料,希望不要再发生悲剧?”乔安娜冷笑了起来,她多么希望这是真的,“你骗不到我了。你都记得这瓶药是干什么了,也一定记得那种白色粉末有着怎样的作用,咳嗽、四肢浮肿,像世间千万个不幸的病人不要慢慢死去。”
迪奥明白了,乔安娜喝药是为了让他上钩,他的怒气更盛,他没想到这个女人有着这样的胆识。他很快想好了说辞:“对,我承认我去买过药,达利欧该死,我之前跟你说过他是一个人渣。”
“我父亲也该死吗?”乔安娜把这句话从喉咙里挖出来。
迪奥抓住她的肩,低吼着:“我没有,我没有害过父亲。”
乔安娜带着哭腔回答:“算了吧,我不会再信你一句话。”她转过身去,“那封信想必你已经撕了,我没有证据起诉不了你。我们离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她的头发被猛地扯住,迪奥问她:“你说什么?”
乔安娜奋力抵抗着迪奥,说:“我永远也不想看见你。我恨你。”
迪奥怒极,猛地拽着她的头往墙上撞去。但是乔安娜的前额最终撞进了迪奥的手掌里。
迪奥被自己的举动一惊,分不清是因为自己的施暴还是因为又放过了她。掌心变得温热湿润,有水珠往下滴落。迪奥放开乔安娜,走出房间。
他站在门口,对她说:“我们都应该冷静一点,好好想一想。”他站了一会儿,把门关住。
乔安娜扶着墙,她四肢发抖,全身都在冒冷汗,小腹渐渐起了绞痛。这是怎么回事?她痛得直不起腰,坐在了地上。她想起来自己已经迟了半月还没有来月经。她害怕了,硬撑着站起,想要去开门。
“迪奥!迪奥!”
迪奥在书房里喝掉了半瓶烈酒。
他们是去年11月结的婚,婚后他自觉是一个完美的丈夫,乔乔也越来越像一个淑女,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可除了在法国度过的那个蜜月是愉快的,之后的时间里他们都是不怎么愉快的。
刚刚到乔斯达家的时候,乔乔每天玩得像一个乡下姑娘,大声地笑,在宅子里跑来跑去。乔斯达爵士对这个独生女有些溺爱。迪奥威胁乔乔:“你再这样可没人想娶你。”乔乔气鼓了脸,说:“没有就没有。”可她又拿眼睛飘忽飘忽看向迪奥,跳着走了。怎么可能没有呢,谁要是娶了这位独生女,将会获得丰厚的资产呀!迪奥在来到乔斯达家的那一日,就决定了要跟她结婚。
他们在少年时候,就开始矛盾不断。那时乔乔比他高,力气也比他大,所以他总是要欺负她,想让她顺从屈服。而乔乔却给了迪奥狠狠的回击,那一次甚至一拳把他打在了地上,他感到屈辱又难以置信,流下两行可笑的眼泪。自那之后,他对乔乔客气很多。他们在长大,当他们越来越分化成男人与女人,有些事情他们后知后觉地不一样了。
有一年猎狐,乔乔穿上了迪奥的衣服,把头发包在帽子里,活像一个男孩,惹得乔斯达爵士发笑。但迪奥可不太乐意,乔乔就粗着嗓子质问他:“我这样难道不好看吗?”还拿过乔斯达爵士的烟斗装模作样。他看着乔乔故意束缚住的胸脯,还有修长圆润的双腿,最后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乔斯达爵士对他很好,但是从来没有提过将女儿嫁给他。当乔乔不再比他高,乔斯达爵士对乔乔也不再如从前一样惯纵,开始培养她的各种礼仪。他要求乔安娜做一个优秀的淑女:“要不然来求婚的,只会是些粗鲁的暴发户和一肚子心计只为出头的年轻人,他们只想要你的钱,嫁给与你品格地位相当的绅士才会幸福。”后来,乔安娜刚刚在社交上露面,就有了好些个倾慕者。但乔斯达爵士开始生病,这位小姐只想陪着父亲,推却了所有追求者的相约。
乔斯达爵士将死的前几天,迪奥把好几天没怎么合眼的乔乔送回房间,服侍乔斯达爵士喝下药。
“迪奥,我的好孩子,谢谢你。”乔斯达先生得以暂时的呼吸平稳了,脸色也渐渐平缓,他笑着对迪奥说:“不知道你的想法怎么样,但是我几年前就幻想,如果乔乔的新郎是你,我就不会有割爱珍宝的痛苦了。”
“您这是……”迪奥的心里好像有突然松动了。
“我只有她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可以幸福。如果你们两情相悦,那我希望你们成就婚姻,携手相伴一辈子。如果没有,那我希望你可以是一个好兄长,代替我好好照顾她。”
迪奥马上说:“我爱她。乔斯达先生,请您把乔乔嫁给我。”
“哈哈、咳咳咳,年轻人,你还要问问乔乔愿不愿意呢。”
“我在好久之前,就爱上了她,而且这爱会持续一生。”他在病床前许下了最恳切的誓约。乔斯达爵士单独问过女儿的意见后,欣慰允诺了婚约,只是没有等到珍宝离手的那一天就溘然长逝。感谢与乔乔的婚姻,他的愿望达成,成了这片庄园的主人,成了贸易公司最大的股东,目的得以启程。
可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让乔乔察觉真相,她怎么知道那家药店。然后呢?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脑子像是在冒着气泡,回忆了太多,已不能思考问题。
迪奥下楼去了厨房,仆人们被吓了一跳。迪奥问厨娘:“今天有什么?”
这个厨娘是两个月前雇的,她擅长做各种甜点。厨娘说:“有淋上草莓酱的蛋白酥皮。”
迪奥拿着甜点上了楼,仆人们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交流起了闲言碎语。
迪奥越走越慢,在开门前,他想,我可以说一百句对不起,一百不够就一千,告诉她不要诽谤自己的丈夫。乔乔会原谅他,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好骗又好哄的人。
他开了门,发现乔乔蜷缩在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乔乔闭着眼,头发和脸都是湿的。他又走近了一点,看见她双手还捂着小腹,裙子的下摆染了一块红色。
甜点与盘子倾落,在地毯上砸得稀烂,果酱是血,碎瓷片是刀。
三
一个黄昏,迪奥外出未归,女仆不在房间,乔安娜从床上下来,快步穿过已经阴暗的走廊,回到了未出嫁前的闺房。这里有残存的夕照,还有她残存的少女时光。屋子里的所有都没有变,她走上那块因为老旧松散走起来软塌塌的地毯,感到一阵安心,忍不住微笑。
她爬上床,踩着被子从床尾走到床头,与母亲的画像脸贴脸。夕阳给房间里的一切都渡上温柔的粉色,她推开窗,贪婪地感受这马上消失的温柔,伸手抚摸墙壁上的常春藤,问候窗前的榉树,要把阔别七月的旧识重新熟悉。
墙角开的一丛蔷薇却是她不曾熟悉的。它开得那样好,有一层层的红色花朵,可乔安娜记得那里原先只是一些杂乱的灌木。当夕阳浓郁到极致,像冲淡的血液时,她记起来为什么墙角里有花丛了。
十三岁的时候,她的爱犬丹尼生病死去,好几天她都在房间里伤心。她听见窗外有挖土的声音,探头一看是迪奥。迪奥在墙角种下了一株花苗,拿起喷壶浇下红颜色的水。她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
“种花。你说用鲜血浇灌,会不会开出最红的花?”迪奥摇了摇喷壶,“这里面装的是丹尼的血。”
乔安娜很生气:“你不能拿丹尼来开你无聊的玩笑。”
“我说的是实话,这是它在这世界上最后一点贡献。”迪奥笑着挑衅。乔安娜气冲冲跑出去要去让迪奥道歉,迪奥边跑边引她到书房。两个人跑到乔斯达爵士面前,迪奥得意地向乔斯达爵士邀功:“我做到了,乔乔不仅出了房门还精神地不得了。”事后迪奥告诉她喷壶里只是倒了红墨水,她还是生了好几天的气。而花苗在没人理会的角落长大,悄悄地开出了花。
乔安娜想不明白,被鲜血和毒药浇灌长大,为什么还能开出美丽的花?
夕阳隐没,花丛开始黯淡直至消失,如幻景破灭不见。她点上了灯,把头发辫成辫子,随意翻看起屋子里的旧物。
抽屉里找出来一个本子,上面是几篇日记和涂鸦,时间在1884年9月,16岁的乔安娜一时兴起之作。有一页画满了奇怪的图案。有的像开口的“8”,有的像一粒果实,有的像生长的蔓条。她看了好久,直到费力破解出一团黑色墨迹中的一个周正字母,才知道原来它们都是“d”。少女时期的乔安娜喜欢少年的迪奥·布兰度,又不好意思直白地写他的名字。
她提起笔,在这页写上了一句对当年自己的劝告。
“夫人,原来您在这里,我都要吓死了。”女仆找了好久,看见乔安娜没事松了口气。
乔安娜说:“抱歉。”
“您在干什么?”
“我没做什么。这是我的房间。”她解释道。她问女仆:“他呢?”
女仆愣了一下,乔乔夫人居然问起迪奥先生。从流产以来,她可是无视了迪奥先生一切的温言软语或是气急败坏,只当他不存在。她说:“迪奥先生还没有回来。”乔安娜点点头。女仆又问:“我们不回去吗?他应该快回来了。”
乔安娜摇摇头,说:“我能喝热巧克力吗?我饿了。”
女仆端上来一杯热巧克力,还有一盘面包。乔安娜坐在桌前,边吃边晃着脚,少女时期的乔乔多么容易快乐,只需要吃到好吃的。可她又想起,会因为一杯热巧克力而雀跃,是因为她有一颗蛀牙后父亲一周只让她喝一次。而如今,父亲去世已一年,她也再也不是会因为吃到巧克力就能马上忘记伤心的小女孩。
吃完东西,乔安娜让女仆离开,继续一个人待着。她抱着一只缺了耳朵的兔子玩偶,坐在椅子上看藏起来的小说。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乔安娜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迪奥。迪奥走到桌前抱着乔安娜,俯下身轻吻她的额头,说:“女仆说你在这。”乔安娜没有理会他。
“是因为你一个人会害怕所以回到这里吗?还抱着个破烂的玩具。这些天你总是要我抱着才能睡着,可怜的乔乔。”迪奥是故意这样说,他知道兴许是有他在身边,乔安娜睡觉时才会不自主地害怕,可她又会不自主地挨近他。
乔安娜还是没有说什么,侧过身子避开他的怀抱,把玩偶抱得更紧。迪奥的眼神扫过杂乱的桌面,落在了一本打开的本子上,是乔乔的笔迹:“你会后悔,你不该爱他。”
他把下巴放在乔乔的头顶,手掌摩挲她的脖子。乔乔怕痒,拨开了他的手,他扶起她的脸去亲吻她,另一只手把她按在椅子里。唇舌相接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反倒是掌心下的心跳,好像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他只好跪下抱住她,把头埋进她胸前,隔着衣料与心跳接吻。她感到后悔了,她不爱他,迪奥觉得自己正在遭受背叛。他想起他们在法国的蜜月,有时候因为在旅馆嬉闹而浪费掉一个上午。他们用着只有耳语才能听见的音量说话,乔乔说,等回家了就不要能这样了。他说好,那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些时光。
珍惜时光?
迪奥没想到,是乔乔先把他厌倦和抛弃。所幸,我从来也没什么真心。迪奥心想,我娶了她只是为了财产的目的不是吗?若还有别的,那就是她确实美貌,在床上让人很爽。他回想新婚之夜,乔乔从小没有母亲的教导,她对婚姻一无所知甚至有些害怕,他进房间时,她羞怯地坐在床边。他刻意粗暴地把她拉上床,扯开她的睡裙,她整个人好像还笼罩在浴室的水雾里,逼得人要重重地吸一口气。迪奥用力吮着她局促不安的舌头,手伸到她的后背抓住她的侧腰。乔乔因缓不过气而弓起背,却给予着新婚丈夫最大的热情,把他抱得更紧,上身几乎要挂在他身上。迪奥只好把她放开,她还在压抑着呼吸,当二人目光相接,她才忍不住喘出声。可是她又好像不服输一样,主动地吻了上去。结果他也温情起来,忘记了要给她一个被他支配的初印象。
不,不止是新婚时,他早就该要操她。在他大学第一次放假回家,她装模作样对他微笑的时候。在她参加舞会时被人献殷勤的时候。在她为她父亲的病情伤心忧虑的时候。在一个夜深到她房间去,引诱她,羞辱她,让她失去贞洁。而第二天,他就在乔斯达先生面前求婚,她会有父亲的祝福,却是一个虚伪的纯洁新娘。
“乔乔,你瘦了。”他把她抱起放在床上,“不过你怎样我都喜欢。”
乔安娜要爬起来,却马上被迪奥掐住了脖子。本能之下,她拼命挣扎,迪奥要用全身的力气与重量把她压住,没一会儿她就眩晕窒息。然后她感到一阵轻松,迪奥松开了她,轻轻揉着她的脖颈。迪奥用若即若离的吻封缄她的嘴,使她随他的节奏呼吸,吻游移到她的脖子,安慰被掐起的红痕。但当她呼吸平复,迪奥已剥下了她的裙子,把她翻了个身压住,一只手从后面抚弄这洁白柔软的身躯,啃咬她肩上的星星,在她反抗之前,另一只手再次掐紧了她的脖子。
他给予乔安娜断断续续的死亡临界,说着下流的粗话,又用最真诚的手段取悦她的肉体。她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板一样抓紧那掐着脖子的手臂。她在颤抖、扭动,她用呻吟唤他的名字,可能是求救,也可能是高潮。欢愉之后,迪奥满意了,把她抱在身上温柔抚摸。乔安娜趴在他胸膛之上,用着仅剩的一点气力,也把他抱住了。
黎明时候窗外开始下雨,乔安娜被雨声吵醒,从床上爬起关窗。那丛蔷薇花被雨水拍落了一地花瓣,但是乔安娜知道,在这个春天里它会一直绽放。日记本有些潮湿,她拿起了钢笔。
“乔乔。”迪奥醒了,乔乔不在身边,让他有些恼火。他看着她的背影,说:“过来再睡一会儿,你这匹好骑的母马。”
出乎他的意料,乔乔居然真回到了床上,她说:“再躺一会儿我们就起来。”
在少女乔乔长大的房间,在少女乔乔时常倾诉的母亲画像之前,又一次,她从少女成为了妻子。乔安娜与迪奥额头贴着额头,把他的手拉到眼前,看两人的婚戒。迪奥好似如愿又好似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听见乔安娜说:“不,你别得意。”
再之后很多年,这个屋子里的陈设都没有变,因为它被封存;窗外墙角的花丛也每年都在开,因为小花园在荒芜。这些都是乔乔的遗存,都让迪奥感到极度不快。但是偶尔他也会来坐一会,也许还会打开一本日记,翻开其中的一页,思考着两行文字。一行写着:“你会后悔,你不该爱他。”下面那略有些晕染的字迹,像是上一行的回复:“可我还是爱他,这是多么奇怪又困难的事。”
四
迪奥为了方便他的生意和交际,在汉普斯泰德买了处房子,两人搬到新家,偶尔才回庄园去。伦敦的上流社会里多了位年轻有为的新贵族和他温柔美丽的妻子,谁看了都说他们是般配的一对。当然,与世间的任何夫妻一样,也会吵架,会不和。但吵架的次数和程度,比以前都轻多了,两个人都学会了各让一步了。
冷漠和撒谎是不是让步呢?可能是吧,对于很多事情,乔安娜不再过多争执和劝告,迪奥也多了些宽容和掩饰。他们向对方说:“我爱你”。迪奥说的“爱”是假的,就像他商业上的各种诡诈言辞。乔乔对他说的“爱”却是真的,因为她有让迪奥钦佩且头疼的真挚感情和诚实品格。可她怎么会还爱他,这“爱”对着他说,又不像是说给他,有时简直让他生起没有由来的嫉妒般的情绪。
这天下午,迪奥去了公司,乔安娜会见了一个人。
“请坐吧,瓦根先生。”乔安娜说,“很高兴能再见到您。”
与史比特·瓦根的再次见面,是在几天前在的慈善救济会上,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本来拥挤的人群看见他都给他让道,甚至还有几声欢呼。他揪住一个正在领取物品的男人,对着所有人说:“这是个好吃懒做的混蛋,有了一点钱就去喝酒赌博,太太们,你们的好心可不要浪费在这种人身上。”男人马上落荒而逃,人群的欢呼和称赞更加大声。
史比特·瓦根说:“您让我来找您,是说有一件事情需要我的帮忙?”
乔安娜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猜一猜,是您的丈夫。我这个人眼光毒嘴也毒,我就直说了,如果内心善良的人闻起来是舒心的芳香,那您的丈夫闻起来一定是臭的。”史比特·瓦根困扰地摸摸了蓬乱的头发,“婚姻方面的事,啊,你们要离婚吗?他如果不同意这就不太容易,但您说吧,我能帮一定会尽力帮您。”
乔安娜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他:“我请您帮的忙不难,希望您在三天之后把它放进邮筒。”
“呃,寄给苏格兰场?”史比特·瓦根看了眼信封上的地址。
“对。”她看着那封信,“只需要这样,就可以了。”
这天晚上,迪奥与她从一个议员家的晚宴回来。
“我要累死了,还得指点穿着不懂伦敦的时尚。”乔安娜丰满的身体被束腰挤得难受,她想快点脱了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迪奥来到她的身后,挥手打发走正在给夫人脱礼服的女仆,扯下脱到一半的礼服,开始解束腰的系带。“你跟伯爵先生说我的坏话,我可都听见了。”
“我只是告诉他,你已经答应了把这批货物卖给别人,不必再出高价。”
束腰解下,她呼了口气坐在床上。迪奥脱下外套用力地甩在她身旁。“你可不可以不要管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你不与我作对会死吗?”
她冷静地看着迪奥的红眼:“不能,你就是做错了。”
迪奥拍拍她的脸:“对,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没人比你更清楚。可是,不得不小人共沉沦的你,又有多高尚呢?”
他拿起椅子上挂着的的湖绿色缎子腰带,擒捉住她的双手用缎子绑起来。
“你……”乔安娜看着他又捡起一根,缚住了她的眼睛。
迪奥喜欢在床笫之间宣示权威,欣赏乔乔反抗又任由他摆弄的样子。她因为自尊而反抗,又不想因为反抗过于激烈而吃苦头,每次表现地都如同是半推半就。
他慢条斯理地品尝与玩弄她奶冻一样的肌肤,把头伸进她的双乳间,侧过脸含住一只舔吸。双手揉搓着她光滑的肩头、小腹和大腿内侧。以至于乔安娜不禁呼吸急促,时不时发出愉悦的喘息。
“你真是个很有天赋的婊子。”
前戏做得足够,他起身脱衣服。床上的女人背后拖着缎带,他莫名想起了风筝。中国美人的形状,缀着几根彩带,那是十六岁时,她父亲的一个朋友带来的礼物。这种玩具要在起风的天气里放,可乔乔等不及,一拿到就兴冲冲出去了。风筝最后挂在了一棵大树上,她还跑回来央求他去拿下来。他当然没有答应,所以乔乔还是违反了父亲下的禁令,爬上了树,最终被他告发了。自此之后,风筝再也没有上过天空,被静静地摆在起居室的一角。
风筝飞上天有什么好玩,断线了掉下来会跌破,会弄脏。他把缎带缠在手上,紧紧地抓住。
迪奥下身用力律动着,舌头则在乔安娜口中贪婪索取,像饥饿之人在享用美食。乔安娜的手本来在不停地想挣脱束缚,现已渐渐消停下来。迪奥的脸颊感触到一行水滴在滑落,他张开眼睛,看见乔安娜眼前的缎带带着湿润的深色。
“把你弄疼了?”他抽开绑着她眼睛的缎带。
乔安娜摇了摇头,迪奥见到她这莫名软弱的样子有些得意,好心地慢慢研磨着,换来乔安娜的一声声抽噎。她用泪眼与迪奥对视,迪奥的动作又激烈起来。
等到性事结束,乔安娜还在微微地哭泣。迪奥搂着她,亲吻她的手腕和泪痕,说:“露西小姐脖子上的那条绿宝石吊坠怎么样?想要吗?”
“不要。”
“为什么?她干干瘦瘦,皮肤又黄,让宝石都俗气了,但是你戴一定好看。”
“不需要了。”
“前段时间还跟我要了那么多首饰,知足了才懂得帮丈夫省钱。”可迪奥还是认为绿宝石挺好看的,会很衬她的眼睛。那就给她买一条吧。
“我明天要回去。”她在他耳边说,时不时像亲吻似的,嘴唇撞到他的耳朵。
“回去干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她说完又哭了。
迪奥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他哼了一声。
乔安娜抱着他,说:“艾莉娜一家又要离开了,我去送送她。”
“哦,送完马上回来。”迪奥觉得她今天有些奇怪。
过了一会儿,乔安娜不哭了。又过了一会儿,乔安娜抬起头亲吻了丈夫的脸颊。
“再见。”